第14頁 文 / 琳琅
糾葛的籐蔓之間,許多叫不出名的花恣意地開放,陽光稀薄地落下,如同點金。
這裡的一切似乎都靜止著,如同凝在琥珀中的一場迷夢一樣。
「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是祁月教的禁地,歷代教主修練的場所──菩提之園。祁月教的源頭來自於天竺北部的佛教,但與中原佛教的教義稍有不同,更講究用今生的苦來換得永生的安寧,就像是精神麻藥一樣,讓南疆的人為之若狂。」
這番話讓朱芙蓉大大地吃了一驚。她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會這樣批評自己的祁月教。他的所思所想,真是讓人迷惑。
「南疆的人一直以來都過得很苦,所以更加冀望於這種虛幻的來生想像。我恨這個教,但又無法捨棄它,我知道我給予教眾的是虛無的希望,可要是沒有希望,這漫長人生又將何以為繼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到底該怎樣做?」所以,他才會采非常手段,以她來要挾大明皇室。
請妳不要怪我,就算早知道妳一定會怨我,我也無法不這麼做。
這些話一直盤旋在他心中,始終沒有說出來。
「三十天,只要在這裡待上三十天,我會竭盡所能地讓妳過得快樂。然後,妳愛我也罷,恨我也罷,都沒有關係。」
花的香氣沉沉地飄散在空氣中,她看著身邊的花朵,隨著日光的照耀開得更加燦爛。
而擁著她的男人的聲音,也越加地飄忽。
「這裡本來就是一個幻境,妳沒有我就出不去,也進不來。就把這裡的一切當成一個夢好了,人生本來就需要有夢。」
是夢嗎?那麼夢醒之後呢?
朱芙蓉的手悄悄地環上了他的腰。他說得沒有錯,人生本來就需要一個夢。
就算她是錦衣衛的統領,大明朝的公主,她也有作夢的權利。
第七章
蜉蝣一生何其短暫,日昇而生,日落而死,一日之間,就有許多生命誕生,又有許多生命結束。
有時候,時間就是這個世間最奇妙的東西。
當你心中有愛時,它會變得極快又極慢。快的時候即使在微笑間,千年萬年也匆匆流過,縱然等待的最後會化成石像一般悵然,也心甘於此;慢的時候,一天之內的每分每秒都值得你去回味,縱然只是相會一天,也長過從今往後的無盡歲月。
三十天的時間,對許多人來說,不過是一年中短暫的一個月,然而對朱芙蓉來說,卻好像一生中所有的快樂全盡於此。
前朝詩人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
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
世上的凡夫俗子,其實都在尋覓著心中的一塊淨土,一個不被世情打擾的桃花源。
而他們現在就像身處在桃花源中一樣。
從他們一起在岩石上劃下代表第一天的那一條橫線開始,各式各樣的驚喜就在她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比如說,洛明說他發現了一個許願洞,只要對著那個洞口大叫,就會得到想要的東西。
至今為止,朱芙蓉已經得到了百巧坊的紙鳶,麗雲坊的胭脂,老陳記的板鴨和她最愛喝的宮中御酒。
「如果我對著那個洞大叫,我要宮中的樂器班子,他們會不會出現?」她倚在他的懷中笑問。
「妳會這樣叫嗎?」
答案是不會,她知道那個許願洞,不過是他逗她開心的一個玩意兒罷了,讓他去弄來別的地方的吃食還可以,真要叫個樂器班子,那定會生出無數事端來。
「那今天,你又有什麼驚喜要帶給我。」
「今天,我要帶妳去看一年才開一次的姻緣花。」
說完,他便牽著她的手往林中深處走去。這座森林,朱芙蓉已經遊蕩過好多次了,有時候是他陪著,有時候是她獨身一人。
這座森林真的就像被施過魔法一樣,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寬廣與幽深,可以在裡面走上一天,也找不到盡頭。
何止這座森林,其實這些天待在這裡的一切事物,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似的。
她與洛明朝夕相處,每天照著初晨的第一縷陽光醒來,每天在星光最盛時睡去,兩個人忘記了塵世的一切煩憂。
是真的忘記了嗎?不,只是兩個人都不願意去記起。
「這就是姻緣花,相傳花凋謝之後,會長出紅色的果子,將果子浸泡於水中,抽出纖維搓成紅絲,繫在相愛的人腳上,就算是在輪迴中顛沛流離,無論相隔多久,都會再相見。」
「紅線,這就是姻緣紅線的由來嗎?」
朱芙蓉俯低身子,仔細地端詳著這株花。
這就是傳說中的花擁有的不凡之處吧,那柔弱的白色花瓣,嫩綠的花萼,配著曲線優雅的枝葉,怎麼看都不像平日見到的花草一樣帶著大地的氣息,反而像是平空生出來的一樣。
「這個花是真的嗎?」她無法不驚奇。
這裡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呢?洛明但笑不語。
她好奇地用手輕觸一下那朵白色的花,結果花居然迅速地低垂下頭,花瓣變成了黃色,然後皺成一團枯萎了。
「朝生暮死,彈指瞬間,一朵花就是這樣,它來過了,盛開過了,也枯萎了。」
人的一生也許也像這樣,來過了,愛過了,恨過了,一切也結束了。
正在恍惚間,突然覺得腳踝被繫上了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他正蹲在地上,鬼鬼祟祟地做著什麼。
「你在幹什麼?」
他並沒有說話,而她隨即也發現到,自己的腳踝被繫上了一條紅紅的線,而紅線的另一端正繫在他的左手小指上。
「妳說呢?」他歪著頭,壞壞地笑道。
「快點解開它。」
「不。」他堅決地反對,「姻緣花結出的紅線可不是那麼容易弄斷的,不相信的話可以試試。」
「我才不要一天到晚和你拴在一起呢,像牽著一頭寵物一樣。」她微嗔地笑道。這要是去沐浴怎麼辦?難道她跳到河裡,他就在岸上看著嗎?
不要,不要,她自個兒彎下腰去,用力拉扯著那條紅線,誰知這紅線真的就像他所說的一樣,柔韌異常,居然對她的拉扯一點反應也沒有。
「洛明,快告訴我,怎麼樣才能弄斷它?」
「弄不斷的,不過,若是緣分沒有的時候,自然就會斷了。」
也就是說,時間一到,它自然就會解開。朱芙蓉看著岩石上的刻痕,一道一道整整齊齊,有多少道了呢?
她不曾數過,反正這裡的時間彷彿靜止,又彷彿飛逝而過。
她的手指輕輕撫上那些刻痕,每一道都有著無數歡樂,每一道也都寫著愛戀的故事。
有人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從背後抱住她。
「有時候我在想,這痕跡要是可以一直劃下去,那該有多好……洛明,我們可不可以一直不出去,哪怕這只是個夢,能不能就此一直作下去呢?」
朱芙蓉感到後面的身軀既溫暖又堅強,但同時也是高深莫測與可怕的結合。
他為什麼一直不說話?因為他知道,這些是永遠做不到的事情嗎?
懷抱漸漸地圈緊,洛明在她耳邊這樣說道:「芙蓉,嫁給我好不好?」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我知道。」
「那好,我嫁給你。」轉過身去,她坦率地看著他,乾脆地說:「我們兩個被黏在網上的小蟲,既然掙脫不出,何不坦然接受呢?一個月的時光何其短暫,我們何不將生命之中最美麗的事情全都一一做過。」
他定定地凝視著她,看著這個特別又與眾不同的女子。如果,他不是這什麼教的教主該有多好;如果,她只是一個自己偶遇的尋常女子該有多好。
他們已回不到過去,卻也看不到將來。
他低頭吻住她,那吻纏綿哀傷至極。紅線從他手指牽到她的腳踝,像一條無法切斷的血管,流淌著生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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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是第三十天,他們對著月神起誓,結為夫妻。
他說:「我們夷人成親之後就不會再穿白衣,因為,成了親的男人需要上山打獵,為了不讓親人發現自己受了傷或是沾染上獵物的血,所以不再穿著白衣。」
所以那一天,他烏衣雪足,與她結髮。
河水湍湍而去,夜色漫漫而來。沒有親朋祝賀,但他們有日月為伴;沒有紅燭烘托,但他們有星光陪襯。
天地為證,日月為鑒,他們紅線相牽,承諾天長地久。
在這最美麗的一瞬間,當他執起她的手,她心中所想到的居然是,這場夢大概就要作完了吧。
三十天裡,他們經歷相愛、相守、相見,現在終於輪到了別離。
再相見時,我會忘了你。
你呢?洛大教主,你呢?
還沒來得及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滿目的綠色突然開始飛速轉動,她只看得見自己的影子映在那雙淺色的眼眸之中,越陷越深,直至墜入那深不可測的地方。待再次睜開眼,朱芙蓉已身處在回應天的馬車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