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琳琅
「吃上癮後就嫁給你父親了,想不到這魚的魅力還真是大啊。」她拚命以掌搧動空氣,讓那香味離自己近一點,「那這魚是不是只能做給你娘子吃?」
「我沒有娘子。」他細細地說了一句,然後繼續翻弄烤魚。
「怎麼會沒有?看你雖然相貌平凡,不過說話做事倒也不錯,又是個教書先生,這衡山之上都沒有人來給你提親說媒嗎?」她覺得自己要沉醉在這濃濃的香味之中了。
「我……就一個窮教書的,哪會有姑娘看中我,何況……」安有曇的臉被火光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陰鬱。
「何況什麼?」她不明白他的表情怎麼一下子就陰沉下來,感覺自己好像問到了他的傷心事。
「何況我還有一半夷人的血統。」他抬起頭,臉上掛著一絲苦笑,「我的身世很難被漢人接受。」
「為什麼會這樣?當今聖上不是對夷人很寬容嗎?」
「哼,要漢人接受夷人和他們平等的事實有這麼容易嗎?」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人總要把自己分成一群一群的,難道就只因為眼睛和頭髮的顏色不同嗎?」
朱芙蓉有些詫異地看著安有曇。是否不管多麼平凡的人,總會有一瞬間綻放出屬於自己的光彩,也許只是淡如星子一樣的熒熒之光,但是卻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在為這件事苦惱嗎?」
「苦惱?不,我不會。世界上的事有好就有壞,我也許不被漢人也不被夷人接受,但我卻可以同時體驗到漢人與夷人的生活,所以我會想辦法去改變別人對我的看法,而不是一徑地苦惱。」他一邊翻著魚,一邊說道。
這個人有著一顆堅毅的心呢。朱芙蓉看著他普通的側臉想著,這樣的他看起來,突然變得不平凡,甚至還有一點英俊……
「可以吃了。」他抬起頭來,不期然地撞上了她盯著自己的目光,隨即又很沒膽地低下頭去。「女俠,給妳。」
「叫我容姑娘吧,那個俠字我可擔不起。」她伸手接過他遞來的魚。
「為什麼?妳武功那麼好,怎麼擔不起?」他有些不解地問。
「不是每一個有武功的人都能被稱之為俠。」她看著他那微微皺起的眉,幽幽歎道。
尤其是一個皇宮專用的殺手,一群殺人機器的統領者,更加擔待不起這個尊稱。
「可是,妳不是連不認識的小孩都救了嗎?這樣的人不能稱之為俠,那什麼人才可以?」他的語氣慷慨激昂。
「反正就是不行!」朱芙蓉斷然駁斥。俠?她配嗎?!
他要是知道她連自己的親叔叔都能毫不猶豫地下毒手,而且還是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統領,他還會叫她女俠嗎?
「為什麼?」
「你不配問!」她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絲絲同情和憐憫,讓她不禁又想起那個人,那個滿身血污卻用一雙無垢的琥珀色眼睛同情地看著她的那個人。
這讓她渾身覺得不對勁。
「我……我只是關心妳,不明白為什麼看起來如此不凡的妳,內心卻不快樂。」他溫和的話語伴著週遭白色的霧氣,柔柔地包圍著她。
不快樂!她要如何才能快樂?!
財富、身份、華服、權力一點都不能讓她快樂。也許要放下一切,遠走高飛,從此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她才會真正的快樂。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等到那一天啊!
「我快不快樂用不著你管。」她冷冷地丟出這一句話。
「是我多事了。」他別過臉,不再看她。
好小子,還有一點小脾氣啊,居然敢用這種態度對她!如果是在平時,見到她不下跪的人都要以犯上之罪論罰,哪裡容得下他這樣囂張。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兩人同是山崖淪落人,她也沒興趣去追究他的態度。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的時候她老會覺得不耐煩,但他一旦閉了嘴,她又覺得在這沉沉的霧氣裡,好像只有他的聲音能安撫她不安的情緒。
兩個人默默地吃著魚。
山中的魚自然純淨,肉質鮮美,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讓魚烤得清香又不油膩,魚肉入口即化,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刺太多了。
朱芙蓉在宮中所吃的魚肉,皆是宮女將刺一根一根地挑出,就算是出宮辦事,也有各地官員戰戰兢兢地接待著;現在吃著這真正的山村野味,還真讓她很不習慣呢。
她小心翼翼地吃著,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吃完半條魚,抬起眼發現安有曇已經吃完了一條,眼睛自然而然地落在那第三條魚上。
不行!那條魚是她的。她心中一急,便想要吃快一點。
誰知這雲霧魚表面纖弱,內裡可是綿裡藏針,稍有不慎,便會中招。
「啊。」朱芙蓉在急忙吞下一塊魚肉之後,不由自主地輕叫一聲。
「容姑娘,出什麼事了?」他連忙問道。
「卡住了。」她覺得喉嚨裡刺入了一根魚刺,讓她吞也不能吐也不能,總結來說就是兩個字──難過!
「被魚刺卡住了?」他追問。
她送了他一個白眼。這裡只有魚吃,不被魚刺卡住,還能被什麼卡住,這傢伙盡說些廢話。
「讓我看看。」
「嗯……」一聲嬌吟讓人綺思連連。
「打開點。」
「啊……嗯……」
「我看不到。」
「啊……」原本嬌貴的聲音現在有點像是慘叫了。
「我要進去嘍。」
「嗯啊……」
濃濃的霧中,溫潤又帶著一點笑意的男子嗓音,與女子的悶哼聲交錯響起,兩個人的身影又靠得如此之近,從背後看簡直就迭成了一個人影。
光天化日,山野之地,天為被地為床,扯上雲霧來做帳,嗯嗯啊啊,哼哼唧唧,兩人正用一種驚世駭俗的姿勢在──拔、魚、刺!
「你到底行不行!」這句話是從一張被迫張得極大,並且向天仰著的嘴裡說出來,不過聽在耳朵裡卻是一連串不明其意的含糊話語。
「別說話。」安有曇的聲音雖然溫吞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威嚴。
朱芙蓉氣急敗壞地將嘴巴張到最大。天哪,想她堂堂錦衣衛統領,大明芙蓉公主,居然、居然也有被人掐著脖子任其擺佈的一天。
上一個敢這樣對她的人,已被她列為必殺對象。
那麼,現在這一個呢?
她眼睛往下瞄,只看見他低著頭,光滑如綢般的烏髮梳得很整齊,他身上隱隱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她知道那是他烹魚時所採的香草之氣。
那是一種惑人的香味,氣味不像宮中所用之物那般濃郁,而是屬於山野間青草的芬芳,是她所嚮往的味道。
感覺他離自己好近,這輩子除了父皇、母妃和那個該死的人之外,從來沒有人離她這麼近,就連師父也不曾。
其實孤男寡女靠得如此近,依禮法可是要成親才行的,否則為了她的閨譽,她就得殺了他。
真的要殺了他嗎?她能下得了這個手嗎?
「拔出來了。」
朱芙蓉只覺得喉嚨一輕,那股要命的刺痛感消失了。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伸出手將已經撐到發麻的下頜闔上。
「山裡的魚和外面的魚不同,牠們生活在激流之中,所以魚刺會特別多,而且越鮮美的魚刺也就越多。還好我父親曾教過我怎麼處理這種事。」安有曇一邊說,一邊將剛剛用來代替夾子的小樹枝以草葉包起來。
「你還留著那個做什麼?」朱芙蓉好奇地問。
「妳不是還有一條魚沒吃嗎?」他對著她揶揄一笑。
「你……」她看著他的笑容,差點為之氣結。這個人、這個人原來還有著這麼戲謔的一面。
「我不吃了。」她氣惱地將那條魚往他懷中一扔。
只見他伸手接過,笑咪咪地低下頭,用削尖的小樹枝將魚肉一點點地挑出來,再用一片寬大的樹葉裝著。
她驚訝地看著他如女子繡花般靈巧仔細的動作,他大概是她所見過最有耐心的人了。
他慢慢地挑著魚肉,直到把整條魚挑得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才將裝著魚肉的樹葉包了起來,輕輕地捏了幾下,然後攤開送到她眼前。
「這是魚肉丸子,沒有魚刺。」
「是要給我的嗎?」朱芙蓉有些遲疑地問。
「是啊。」他捧著那片樹葉,翠綠的葉子上躺著一個白玉般的魚肉丸子,形狀小小的,好像一口就能塞進嘴裡。
她相當清楚這丸子花了他多少時間,但為什麼?他為什麼要為她做這些事?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這麼好?」她艱難地吐出最後一個好字。
「我們不是朋友嗎?」安有曇抬起頭,有些迷惑地看著她。
朋友?!他是不是對每個第一次見面的人,都這樣輕而易舉地當成朋友,然後對每一個朋友都是這樣的好?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認知讓她心中隱約泛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就像是小時候她躲在深宮裡哭泣,宮人總會在身邊輕輕地安慰著自己,她原本很高興有人能陪在身邊,感覺自己並不是寂寞的,可是等到那宮人有一天興高采烈地出了宮去,對她完全沒有一絲離情依依,她才發現,那些宮人們的笑臉與溫柔不過都是一種制式化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