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惜之
殊雲的估計是對,仇恨帶給他力量,這些年,他淡出演藝圈,除了年度演唱會之外,他不再參與任何出片計畫。
事業重心轉移,他從餐廳到飯店經營,從股市到度假村,劭颺在全世界擁有幾十個度假聖地,每年為他帶來的豐厚利潤,早已足夠他買下一座座豪宅,他上紐約時報專訪,不再是為著他的演藝身份。
他請得起無數企業菁英,他總在宴會裡,對著年輕男人猜想,那裡面,誰是殊雲的丈夫。
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再過三個月就是聖誕節,當年,殊雲是在這樣的九月進入他的生活,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二月……那年克難的聖誕樹常在記憶間,儘管他恨她,卻恨不了那段經歷。
年近三十,回憶淡了,是老了嗎?
生命中,深愛的月月漸漸褪去顏色,可恨的陶殊雲卻一日比一日深刻,為什麼?他解釋不出這種現象,是因為恨比愛更難教人放下?
鈴響,管家開門,迎入子健和安妮。
安妮氣鼓鼓地把雜誌丟到桌面,怒道:「你看──『安妮擄獲劭颺心,賓館十二小時實錄』,簡直該死,這種無中生有的事也能寫得出來!」
「不算無中生有,那天你的確是和劭颺一起進賓館,一起在十二個小時後離開。」子健涼涼說話。
「閉嘴!還不都你害的,沒事跑到賓館鬧,這下子可好,我和劭颺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安妮瞪他一眼,怒氣騰騰。
看眼雜誌,劭颺無可無不可,這種報導傷害不了他什麼。
「你們什麼時候宣佈結婚?」劭颺問。
「看她囉,她比較喜歡當你的助理,不樂意當我的妻子。」子健無奈,他的確是吃醋才鬧出這次事情,他明知好友無心,也明白安妮對劭颺死心,但盲目的愛情,常教人盲心。
事情經過很簡單,他在賓館裡喝醉酒,劭颺載安妮進去尋人。
守過一夜,子健酒醒,和安妮言語不合大吵一架,安妮衝出旅館,劭颺怕她出事,在後面尾隨,竟惹來這樣一大篇報導。
「元旦演唱會上,我宣佈退出演藝圈,從此以後你再沒借口挑釁安妮。」劭颺笑笑,徹底退出是很多年的想法了,這次,他打算落實。
看一眼劭颺,安妮歎氣。
她高估了自己,不過兩年,她就對「無怨無悔付出」失去信心,她做不到不求回饋,做不到愛情總是撞上牆壁,於是她回身,看見子健──一直在身邊默默守候的男人。
快滿五年……她和殊雲約定的日子將近。
殊雲還活著嗎?不知道,子健試過各種方法從他舅舅口中套問殊雲下落,總是得到相同答案──殊雲死了。
殊雲真的死去,或只是信守承諾?她故意不出現,她讓劭颺死心,她努力成就自己和劭颺的戀情,只是呵……無法堅持到底的人是自己。
「真的,你確定?」子健訝異,他以為劭颺為月月,會堅持當一輩子的歌星。
「是的。」
劭颺拿到子健老家鑰匙後,在裡面整整住了三十天。
面對月月的舊物,他思念、他回憶,他在裡面對月月訴說心情,是看開嗎?不知道,但他的確得到某個程度的釋放。
「我很高興你做出這個決定。」子健說。
「我要做自己。」這是某個女人對他說過的話,他剽竊。
「安妮,你失業了,乖乖嫁給我吧。」子健挑眉說。
安妮沒回答,反而轉頭面對劭颺,若干沉思,她不確定應不應挑起話題,那麼久了,該讓真相出籠嗎?抑或繼續下去,假設事情是他所認定那般?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否則子健又要跑到賓館喝得酩酊大醉。」劭颺打趣。成了朋友,他和安妮的相處,更覺容易。
「劭颺,這件事,我擱在心頭五年了,我想,不能再對你隱瞞。」安妮凝重,話才出口,心靈相通,子健馬上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安妮,別說。」
子健搖頭,這五年,劭颺過得很好,沒有頹喪、沒有失志,沒有沉溺在死亡的陰影中日日自責,比起月月剛死那段,子健不得不承認,殊雲的安排的確拯救了劭颺。
「還沒結成夫妻,就有了共同秘密?」劭颺笑笑,沒有太大反應,身為商人,多年磨練,他更趨成熟穩健。
「我覺得隱瞞真相對殊雲不公平,對不起,我答應過不在你面前提起殊雲,但是,我總覺得虧欠她。」提到殊雲,安妮眼眶泛紅。
「什麼意思?」
蹙眉,劭颺表情轉為嚴肅,以為再影響不了自己的人物……哪裡曉得,不過一個輕言提及,心情翻騰。
「沒有婚禮、沒有企業聯姻,殊雲用謊話騙你,她讓仇恨支撐你走過傷痛期。」
安妮低眉,病房交心的那日回來了,她看見無私的殊雲,看見蒼白的面容映上蒼白枕頭,看見將死的少女一心一意設想愛人的未來幸福。
她輸了,從那刻起,安妮明白自己大輸,她做不到那樣的犧牲,那種專心愛戀並非她所專長。
「把話說清楚!」劭颺吞下衝動,銳利的眸光掃向子健。
光一眼,他就曉得瞞不住了,劭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喟歎,子健決定和盤托出。
「殊雲死了。」
「你說什麼?」彈起身,他不相信自己所聽見。
「舅舅帶殊雲來的時候,明白告訴我,如果找不到適合的心臟,殊雲只剩下六個月生命,往後每次病發都將縮短她所擁有的六個月。殊雲對家人說,在你身邊、和你朝夕相處,是她活著的最後心願。
對她而言,這樣的心願很危險,沒有親人時時照顧,而你對她畢竟陌生,哪裡曉得她需要怎樣的保護。記不記得那位安靜的趙管家?事實上,她是殊雲的特別護士,她真正的工作不是打理家事,而是照顧殊雲的臨時狀況。」
突然間,記憶湧現,沒錯,殊雲說她害怕死亡,是他告訴她,死亡不可怕,被留下來品嚐孤獨的親人才難熬。
殊雲說,她羨慕別人能跑能跳,能開心大笑、能放聲痛哭,但她不行。她問,如果她死了,他會不會做一首歌,唱他的心、她的情。殊雲還說,如果她是月月,她希望活下來的他幸福順利。
天!她說無數話,句句影射自己將歿,他卻連半句都沒聽進心底。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恨她,整整五年啊!
「那天在小木屋裡,你和殊雲爭執過後,她發病。在醫院裡醒來時,殊雲說,她相信劃開傷口,流了血、結過痂,你會慢慢痊癒,怕的是,膿包裹在肉裡,一天一年不消褪,隱隱抽著、痛著、恐懼著。
她說月月是你胸口結不了痂的傷口,你的心日夜翻騰,走不出悲慘空間。如果她注定傷你,那麼她要做你的開放性傷口,只消幾天就能遺忘的傷痛。於是,她選擇讓你恨她,不願意你傷心。」
頹然坐倒,劭颺連苦笑都做不到。
殊雲成功了,成功地讓他恨她,成功地支撐他走過每一個令人厭惡的日子。
「你們怎麼知道她一定會死?說不定她運氣好,說不定她找到心臟,手術成功!子健,快帶我去找你舅舅。」
他激動地衝上前,握住子健手臂叫嚷。
以前他也認定過殊雲死於十二歲,可她活下來了,在五年後加入他的生活。是了,殊雲的運氣比別人好,殊雲比一般病人勇敢,殊雲是上天眷顧的小天使,上帝會把所有的運氣加注她身上。
「即使動手術,成功機率不到兩成,殊雲放棄了,她不認為自己能活下來。」安妮哽咽說。
「她不是醫生,憑什麼做手術評估?走,帶我去找蘇伯伯。」劭颺迫不及待。
「這件事我問過舅舅無數次,舅舅給了我同一個答案,他說殊雲死了,死在五年前的手術台。」
子健用力揮開劭颺的手,不該說的,將過去的事情重新掀開,對誰都沒有好處。
「殊雲說,早晚她和月月會成為你的回憶,回憶或者甜美,卻不能陪著你共度人生,你需要一個願意為你無怨付出的女人。
她同我約定,就算奇跡出現,她存活下來,也保證在五年內不出現,讓我安心追求你的愛情。我失敗了,我不是殊雲,做不到全然奉獻,我需要男人回饋我的愛情。但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要你幸福,那是她的最後願望!」安妮說。
緊握的拳頭泛紫,青筋暴張,紊亂的心情,紊亂的思緒,紊亂的他抓不著方向。
怎麼可以死?他寧願她活著,寧願她和陌生男人在地球一端共處,他情願恨她一生一世,不願意她死啊!
自責、悔恨。他恨自己沒將她牢牢抓在掌心,恨自己沒在最後日子裡,陪她走向恐懼。他恨了她五年……整整五年……知道他的恨,她怎還能走得安穩?
抓起鑰匙,顧不到子健和安妮,劭颺逕自衝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