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華甄
彭峻威注視著她,真希望頭巾飄得再高一些,讓他看看她的廬山真面目。
可惜道姑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迅即抓住飄飛的頭巾下擺,走出門去。
看著她的背影,彭峻威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感。「這老婆婆真夠倔!」
當夜,道姑再次趕走所有的人,閉門為盈盈夫人治療。
第二天一早,她來到夫人的房間察看她的病況,同時,也不浪費彭翊授與她的特權——任意使喚其它人。
她毫不客氣地指使彭峻威。「小子,照著方子,去藥鋪把這帖藥配齊!」
剛從兵馬司回來的彭峻威,還沒來得及看看娘,一張龍飛鳳舞的藥方就塞進了他的手裡。
看了眼藥方,彭峻威二話不說,立即照辦。
彭峻威將藥取回來,才進門,又是一個藥罐子塞進他懷裡。「去把藥煎來。記住,一日三次,先用泉水泡藥,然後『武火』一往香,『文火』二灶香……」
彭峻威仔細地聽著,連連點頭。
等她說完後,他剛準備把藥送到廚房去讓廚娘煎藥時,卻被她喚住了。「小子,你得親自煎藥,不得假手他人!」
「為什麼?」彭峻威愣住了。替娘煎藥他當然沒有意見,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非得他親自去煎藥。他可是一心記掛著娘,才匆匆跑回來看望娘的,可前腳進門,娘的面沒見著,就被她指派做這做那的,口氣還那麼不客氣。
「不為什麼,只因藥裡攙進了孝心,藥效會更佳。」其實雨兒知道自己這麼為難他,全是因為她需要用這樣的方法與他保持距離。
看到他累,她在疼惜的同時,也有一種近似報復似的快感,她為自己的這種心理感到擔憂和困惑。
原以為經過八年,自己已能淡忘過去,可是顯然她錯了,她沒有忘記任何東西。
那麼,她該怎麼辦呢?她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守護好自己的心!
面對這樣的回答,彭峻威再聰明伶俐、文采飛揚,也無言以對了。
是的,他要做個孝子,他要用真心替娘煎藥,要讓娘的病早日康復!
於是彭峻威默默地去煎藥。藥煎好後,他小心送進了娘的房間。
「嘗藥!」還沒將藥碗放下,立於床首的道姑就下了命令。
彭峻威二話不說,湊近碗邊就呷了一口,心裡暗喜自己在送藥進來前已經將滾燙的藥水吹得溫度適中了。
可是藥水才入口,他的鼻子、眉毛全擰在一起。
「哇,這是什麼藥?比黃蓮還苦,比蓖麻籽還烈!」他連連吐著舌頭說。
道姑接過藥碗,冷冷地說:「良藥苦口!」
郎中狠手!彭峻威立即接了下半句,只不過怕激怒她而沒說出口。
他才正想在娘床邊的椅子坐下,可屁股還沒碰著椅子,道姑又發號施令了。「去!把這些藥拿到屋頂上去曬曬。」
「曬藥?讓下人去不行嗎?」他真想陪在娘身邊一會兒。
可是道姑不答應。「別人去做得搭人牆、踩雲梯,你蹦一下就竄上去了,幹嘛要讓別人受累?」
聽她如此說,彭峻威也只能忍住氣,端起那簸箕草藥,躍上屋頂曬藥去了。
當天傍晚,老道姑更是逕自向彭翊提出了要求。「大人,伺候夫人的活兒雜,請留下三將軍在家裡幫忙跑腿吧!」
彭翊略怔,看看站在旁邊的兒子問:「府中傭人不夠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貧道認為,人間五行,孝字為先。漢文帝尚能親嘗湯藥,侍母病榻三年不怠,終為仁孝之君,得民心於天下。大人其它諸子皆有軍務纏身,唯三將軍雖有官職卻可告假留家,孝兒侍前,對夫人的治療只有好處。」
彭峻威沒等彭翊說話,就對正襟危坐的道姑略微一拜,語氣中有幾分調侃地說:「婆婆不愧神醫能測心,在下也正有此意,請爹爹准孩兒在家侍親。」
彭翊看出這位道姑似乎對兒子不滿,但她說得不無道理,而他也有此意,於是點頭道:「好吧,威兒這幾天就留在家中伺候你娘吧!」
自此,道站每天從清晨來到盈盈夫人床邊,直到深夜方離去。大家都不知她是如何給夫人扎針治療的,只能從她將人趕走推斷,她一天要為夫人做兩次治療。
不做治療時,她會令人將門窗全部打開,讓室內空氣流通。也會不斷地支使彭峻威做這做那,從不讓他有片刻時間待在夫人的房間——她的附近,因為只要他在,她的心情就難以平靜。
夜裡,彭峻威在廚房煎藥,他認真地點著香,計算武火、文火的時間。
無塵道姑走來,揭開藥罐聞了聞。「哪裡取來的泉水?」
彭峻威一愣。他沒有用井水,專門跑了趟城外清涼寺,取來一大壇泉水煎藥,她這樣也能聞出來?
「不用驚訝,辨味斷色乃行醫者最基本的能力。」道姑輕描淡寫地說,蓋上了蓋子,走到檯子邊檢視他曬過的藥。
看著她孤傲的背影,彭峻威心頭盤旋已久的疑慮如鯁在喉,不由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能否請婆婆明示?」
「說吧!」聲音依舊平淡。
彭峻威看著飄動在她臉上的頭巾,真想一把扯下它,將老道姑此刻的表情看個一清二楚。可是,他沒有動,依舊坐在火爐前,控制著火。
「婆婆為何獨與在下過不去?」
「是指留府侍母之事嗎?」顯然看出了他早先的動機,道姑的腳步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彷彿要躲避什麼似的,語氣中突然有了他們第一次見面後顯露出的猶豫之色。
「不,那是在下早已向爹爹提過的,並非因婆婆之語。」彭峻威將她細微的變化全看在眼裡,不由心裡好笑。
看來這位傳言道行極高的老道姑,還得再修練修練,才能真正做到飄逸出世。
心裡雖如此想,但他還是恭敬地問:「婆婆何故對其它人均能和顏悅色,獨獨對在下處處刁難?在下認識婆婆嗎?或者說得罪過婆婆嗎?」
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抽氣聲,黑色面巾彷彿被一股力量所吸附,猛地貼在那張彭峻威無法看見的面頰上。可惜凸起的五官剛呈現出一個輪廓,道姑立即抬手抓住面巾,將所有痕跡掩蓋。
「你問這些做什麼?」她力持平靜地問,但心靈正在受著狂風暴雨的考驗。
他簡單的一句話,竟讓她八年來竭力忘記的往事清晰地湧現眼前。她提醒自己不要被他迷惑,不要顯示出脆弱的感情,可是她的身軀卻無法控制地顫抖……
空氣顯得緊繃,彭峻威故作輕鬆地說:「在下不想做個糊塗人,只想弄明白婆婆為何討厭在下?」
「討厭?」道姑低沉著嗓音,掩飾自己的情緒。「公子此言何意?」
彭峻威決心把話說明,省得每日照顧娘時還得跟她鬥氣。「從第一天起,婆婆就對在下挑三揀四,在下可從來不知自己如此惹人嫌呢!」
「哈!」道姑竟意外地嗤笑一聲,鄙夷地說:「風流惆儻的狀元郎,成天拈花惹草、競花弄月,除了惹人愛,哪會惹人嫌?」
她的冷嘲熱諷可引起了彭峻威的好奇心。
身上無塵,心中無垢的老道姑,怎會在意此類花花俗事?又為何對他這個早已脫離浮華生活多年的男人如此熟悉呢?
她究竟是誰?
強烈的好奇和期待,令彭峻威感到事情越來越有趣了,他渴望查出她的底細,弄明白她厭惡自己,或者說關心自己,並熟悉自己過去的原因。
他調整柴薪轉成文火後,抬頭注視著道姑,揶揄道:「想不到婆婆此等高人也難脫塵世俗物,在下當年確實風采過人,可那也冒瀆了高人嗎?」
「自大狂妄!」道姑的衣襟無風自動,彭峻威敢肯定自己看到了她在面紗後的眼眸閃閃發亮,他相信那極可能是惱怒使然。
「怎的自大狂妄?」他不放鬆地問。
「哼,你心中自知!」說完,道姑拂袖而去。
彭峻威注意到,她的一隻手始終緊抓著面巾,而且腳步凌亂。
感覺到她的倉惶,彭峻戚相信她對自己的討厭肯定有淵源,可惜他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何曾得罪過這樣一號人物?
「哼,乖僻、冷漠的老道姑,就是想折騰人!」
彭峻威低聲咒罵著,嘴角一揚,安慰自己道:管她是誰,只要能將娘的病治好,隨她怎麼折騰都行。
此後,舉凡曬藥、取藥、碾藥等跑腿受累的活,都成了彭峻威的工作,下人們均不得插手,否則道姑定有一套孝子侍母的理論教訓他,而且還會以離去相威脅。
因此大家也不敢多說話,只是心疼過去從不近灶房的三少爺,現在幾乎成了「火夫」,每日圍著火爐、藥罐轉。
令人欣慰的是,道姑雖然對三少爺蠻橫無理,但醫術確實高超,短短幾日的治療,盈盈夫人就醒來了,儘管還不能說話,半邊身子仍沒有知覺,但已經可以辨認出每一個人,這實在是令將軍府的人們高興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