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董妮
他用嘻笑怒罵來面對人生一切快樂與悲傷。
他的心藏得很深,深到有時連他自己都會找不著方向,以致錯認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其實他比誰都珍惜生命,比誰都重情重義。
她用了這麼長的時間觀察他,自信這番結論與他的本性不會有太大的差異,但最近半年,他拋下武功,瘋也似地研習機關陣法,將白雲莊弄得好像龍潭虎穴,任何擅入者,哪怕只是一隻小鳥不小心飛過,都要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現在的白雲莊再也不種花種菜了,改而種毒草、養毒蟲。
曲笛捉盡了山上的野獸來試毒,每回看到自己研煉出來的毒藥奏效,臉上都會露出一抹很陰沉的笑。
他本性裡的善良與熱情正在一天天消逝,現在不止頭髮是黑的、眼睛是黑的,恐怕連那顆心都要變成黑色的了。
今夜,她又看到一隻小狐狸哀嚎著死在曲笛腳下;曲笛冷酷地看著小狐狸抽搐、痛苦地在地上翻滾,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又笑了,彷彿得到心中至寶那樣地笑。
丁叮感到一股惡寒從腳底升起。這還是她那可愛又可憐的師弟嗎?她竟然有點兒怕他。
她哆嗦著想要逃回房裡,將腦袋埋進被窩,期待一覺醒來,發現眼前一切不過是場夢……
但是……
「誰在那裡?」年近十七,曲笛的聲音也從稚嫩逐漸轉為嗄啞,如沙紙刮地。
丁叮渾身一顫。「是……是我……」
「師姊。」曲笛鬼影般的身形一晃來到她身旁。「這麼晚了,妳不睡覺,跑出來幹什麼?」
他知道丁叮受不了他拿動物試毒、試機關,但如果不預做試驗,他怎麼知道這些機關、毒藥是不是管用?
他曉得動物無辜,他也不願意殘殺牠們,可與丁家父女的安危比起來,再多的動物又怎樣?
蒼天從來對他就沒有公平過,天下人待他更是涼薄。
打他有記憶起,真正對他好的人,十根手指數得出來。
而今,這些好人也死得只剩丁還和丁叮了,他要用盡心思保護他們。
天下人死光就死光,他只求自己的寶貝能活得快樂。至於其他……他非神非聖,也管不了了。
只是,既然丁叮下看愛他拿動物做試驗,他就避著她做嘍!
不料今晚又被她瞧到,真是該死,看來又要害她作噩夢了。
「師姊,我不是說過近來江湖不太平,晚上若沒事,早早睡了吧!不要隨便亂走,妳怎麼不聽我話?」隨著歲月流逝,以及他心裡的不安急遽擴大,他與她之間,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係迅速調換過來。
以前是她天天對他耳提面命,不要偏食、天冷了要添衣、練武得有恆心……
現在嘛!曲笛是成日對著她叨念,白雲莊的東面不能去、西面禁行、南面有機關、北面藏劇毒、上空張天網、地下藏火藥……總之,他就是要她盡量待在房間裡,三步不出閨房。
丁叮覺得現在的白雲莊,比起說書人口中守衛森嚴的天牢也差不了多少了。唯一的不同就是,這白雲莊的機關可以由內部自行決定開啟或封閉,而曲笛也已將啟封之法都教給她了。
像今晚,曲笛要試毒,就把陣法暫時關了。
也多虧如此,丁還的信鴿才能安然無恙來到她房裡,讓她得知爹親目前舵悄況。
丁叮低歎口氣,掏出一張小紙條。「爹爹有消息傳來,他與各大派已成功殲滅死灰復燃的血殺宮,也得到其鎮宮之寶——吸血大法。他有意毀去此魔功,可惜各大派不允,說畢竟是前輩高人的智慧結晶,就此毀損,大不義也。但他們同意將吸血大法永遠封存,不讓魔功有再現江湖的一天。爹爹任務完成,不日內就可以返家了。」
曲笛只在心裡冷笑,什麼叫前輩高人的智慧結晶不容毀損?分明是那些派門的主事者另存私心,所以才不願毀去吸血大法。
至於封存?哼,存在哪裡?由誰保管……慢著!
「師父的訊息裡有沒有說這吸血大法由誰保管?」
「當然是爹爹啦!他是武林譜上公認的第一高手嘛!又是人人稱頌的大俠,由他保管再安全不過。」
「還是叮兒瞭解爹爹。」一陣長笑劃過夜空而來,轉瞬間,丁還的身姿已落在二人旁邊。
「哇!」看到景況大變的白雲莊,若非曲笛和丁叮就在眼前,丁還會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滿屋子機關……」
曲笛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老頭子,你不會真白癡到將吸血大法帶進白雲莊吧?」
「丁某受武林同道重托,自然是要將這魔功隨身攜帶,以免落入不肖人士手裡。」
曲笛感覺滿天的星辰同時砸下來了,打得他頭暈眼也花。「你有沒有搞錯?都這麼老了,莫非不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魔功害人,若不仔細保管,難保哪天又要為禍人間,我自當盡力,這又有何錯?」
「你有什麼本事盡這份力,又憑什麼只要你一個人去盡這份力?難道其他江湖人都是吃屎的,那少林的藏經閣不是號稱天下第一守衛森嚴重地,怎麼不放那裡?讓你一個老頭子去為天下人盡心盡力?」
「你這說法太自私,天下人若都只想要別人出力,自己受惠,那天下何以為繼?」丁還是老好人,也許到死都不會改變。
曲笛恨恨一咬牙。「總之,我只能告訴你,人性本惡,絕不可信。照你這種性情,白雲莊大禍不遠。你這該死的糟老頭子,小爺……他媽的,師姊,妳立刻帶師父將那勞什子吸血大法封入密室。我去把所有的機關都打開,從今天起,我們就一起龜縮在莊裡做烏龜吧!」話落,他一個轉身,開啟機關去了。
曲笛真是好恨,為何這些好人都如此迂腐容易相信人?他們就不能對人性多一點點懷疑嗎?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像丁還這樣一味地犧牲奉獻自己,那不叫好人,那叫笨蛋。
丁還納悶地看著丁叮。「臭小子是吃了炸藥啦,火氣這樣大。」
丁叮小聲地將近半年來曲笛的一言一行都告訴爹親,鉅細靡遺的程度讓丁還差點睡著。
原來丁叮如此關心曲笛,連他以前一餐吃幾碗飯、近來少吃多少,過去一天睡幾個時辰、現在只剩幾個時辰,茅房多久去一次……凡是與曲笛有關的,她都放進心坎裡了。
難怪人家說女生外向!看樣子丁叮是嫁定曲笛了,小小年紀已對曲笛關懷備至,滿心滿眼都是曲笛,將來長大了,她眼裡還能放進其他男人嗎?
丁還一邊感歎著為人父將送閨女出閣的悲傷,一邊緩緩開解丁叮:「這小子嘛,收他進門後,我上了一趟蘇州,調查過他的身世來歷,真的是挺可憐的。」他把曲笛的經歷簡略地說了一遍。「也因此,那小子一心懷疑別人,可三字經裡不也說了:『人之初,性本善。』為父的相信,這世間好人還是多於惡人的,曲小子是杞人憂天了。」
丁叮鬆了一口大氣,原來曲笛近來的改變不是心性大變之兆,他純粹就是因為太關心身邊的人了,才搞得自己神經兮兮的。
「聽完爹爹的話,我總算放心了。我真怕師弟會不小心走上歪路,萬一入了魔道,那可就是萬劫不復了。」說著,她領著丁還進入新辟的密室封存吸血大法,同時也將機關封敵之道盡數解釋一區。
然而曲笛萬萬沒料到,災禍並非外力所引起,而是自己人招惹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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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曲笛被濃濃的煙霧驚醒,眼見窗外火光沖天。
火,無邊無際的火,燒得轟轟烈烈、似要連天都一起焚燬的火……
他如遭電劈,童年慘境似走馬燈般迅速流轉過心頭。到處都是人們臨死前的慘嚎,但閻羅王最是殘忍,命令一下,誰能不魂赴酆都?
只有那被留下的人……那被留下的人得獨自品嚐噬心蝕骨的滋味。
不!那種痛他嘗夠了,這回他萬萬不再做那被留下的人!
「師父、師姊!」曲笛尖聲厲吼,如狼撲虎躍般衝出房間。
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已經做好妥善的防備,是何方神聖,竟能突破層層機關闖進白雲莊放火?
「師父、師姊,你們在哪裡?」他心中的寶貝啊!他身邊僅剩的兩個可以稱得上親人的人,他費盡心思想要保護的對象,難道老天定要他再承受一次失去至親的劇痛?
蒼天待他何其不公,但是……銀牙狠咬,他絕不屈服。
第一次慘劇發生的時候,他年紀小,沒有力量阻擋,現在他已經不一樣,擁有與昔年不同的能力了。
這一次他一定要保護好他的家人,誰敢阻礙,神來殺神、魔來屠魔!
「師父、師姊……」漫天的火光遮住了他的視線,將他的心熨燙得像烙鐵那麼熾熱,都快冒出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