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嚴沁
「然後,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聲音再起。
「啊——我們」卓爾吃驚的指著自己。
終於說到她了。
「不論你相不相信,當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這麼多年來我不能忘記,」他慢慢的,溫柔而低沉地說:「於是我不顧一切的來看你」
「看一個又是太太、又是母親的人!」她故意說。她是趕不走心中一陣又一陣的妒意,那個玉。
「卓爾,在我眼中、心中,你絲毫未變!」他說。
「變的也許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說。
他思索一下,把湯匙放下。
「當年你是不是有點恨我!」他突然問。
乍聽當年,她整個人呆住了,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手在抖,連忙握緊了湯匙,不能這樣,她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絕對不恨,」她用無比肯定的語氣。「或者——有一點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氣,當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麼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無與倫比。「你能欣賞秋天的落葉,阡陌間的韻味,你能懂秋天的纏綿,你懂感情。」
「也許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頭。
畢群沒有追著逼問她,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今天可以不承認,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說。
她心頭巨震,更不敢抬頭。她努力在想,可有別的話題,可有別的話題?
「伯母好嗎?」多笨拙的一句話。
「她過世了!」他淡淡地說。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後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搖頭。「她把所有的財產留給我,令父親和弟妹很憤怒。我那父親——是繼父,弟妹們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嗎?你怎麼辦?」她擔心起來。爭家產是最麻煩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們,錢是母親的,」他淡淡地笑。「我母親很富有,我拿那麼多錢做什麼?窮我一生的時間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給他們,另外又捐了一間教堂。」
捐教堂!他難道想替母親贖罪?無論如何,對母親來說,他還是個好兒子
「這樣——很好!」她說
「和劉芸離婚,又分一半給她,」他自嘲地笑。「我從來不想要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我這人又天生動盪,永不安定,我適合流浪。」
「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認真地說:「你明白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她的臉紅起來了,他怎能這麼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雲彩,而且會更美麗!」她只能故作輕鬆,故意不把他的話當真。
「我心裡也有固執的一環。」他凝望著她笑。「在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她故意說。
她愈是輕描淡寫,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沒辦法。
「我會證明。」他說。
「證明什麼?」她問。
「我可以輕易認識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說。
「那又能證明什麼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嗎?
「二十年後我來看你,我能證明。」他說:「二十年後我已五十九歲。」
她忍不往笑出聲音來。
「就算那時你來見我又怎樣?」她問。
他難道真以為自己有機會?
也許感情能攪動地心中的波紋,但——比起其他許多人.許多事,那畢竟還是太輕了,不可能改變已成的事實,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爾,對我好一點,行嗎?」他低聲說:「無論我做什麼,都補償不了當年的過錯?」
「沒有人要你補償,」她搖搖頭。「我相信命運,也願意接受命運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堅白真的那麼好?」他像是有點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親。」她肯定地說。
「但是你看來疲倦,而目不快樂,」他說,直視著她的眼睛。「卓爾,你是那麼安於平淡的人嗎?」
「我已習慣這種生活,我從來沒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氣說。
「但是——你忠於感請,你告訴我,你愛徐堅白?」他緊逼著不放。
她的腦色變了,好半天才說:
「感情分許多種,我和堅白很好!」
她是在自我掙扎,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從此不再出現,」他肯定的。「但是這些年來你為什麼寄情於工作?為什麼昨天又突然把公司賣了?」
她呆住了。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昨天,卓爾和畢群從新界回來,共進晚餐之後她就回家,堅持著要回家。畢群很能察顏觀色,也知情識趣,送卓爾到停車場,才慢慢離開。
昨夜,卓爾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過失眠的習慣,那是因為工作太忙,壓力太大,她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與工作無關,公司已經讓給人了啊!
失眠——是因為畢群?
他這一次的出現,很明顯的表示有所圖,這令卓爾不安,矛盾之外,平靜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紋。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詳的堅白,她心頭亂得很。堅白那麼好,那麼好,她又有什麼理由為畢群——當年被棄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愛情,她和堅白有感情,是嗎?他們之間的確是有感情的,要不然這麼多年——怎麼還是一樣融洽呢?
畢群說她不快樂,說她寄情於工作,那是不正確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樂的,和堅白共同生活。何況,他們還有小寶。
啊!小寶,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她是一個十分聽話又好教養的小女孩,善體人意,功課又好,是卓爾心中份量最重、也最愛的人——小寶。
胡思亂想的結果,她真的說什麼也睡不著,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陣。
堅白起床時,她也立刻驚醒,以前她沒有這麼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這樣和畢群見面是對或不對?她不願也不敢想,因為她怕看見答案,因為——她是那麼不安卻又那麼希望見到畢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會?」堅白柔聲問。
「習慣了早班,一時改不過來。」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別。
「昨夜什麼事?你又失眠了?」他關心地問。
「吵著你了嗎?」她淡淡的。「可能不習慣太悠閒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藥丸的,不是嗎?再遇到這情形時吃半粒,不過量是不要緊的!」他說。
「我不想依靠藥物。」她皺眉。
他拍拍她的腦頰。
「隨你,我不勉強你做任何事。」他說。
「晚上有應酬嗎?」她幾乎是衝口而出。
她知道畢群會再來約她?或是她下意識的嚮往?她控制不了的為自己的想法而臉紅。
「今夜陪你,」堅白歉然。「如果有任何應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點點頭,又是歉疚,又是懊惱,她並不那麼希望他留在家裡,真的。她覺得——雖然她不可能再接受畢群,但卻喜歡跟他相處的時刻,那感覺——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過的東西特別珍貴?又或者回憶中的一切總特別動人?她不知道!
「不必這樣」她有點心虛。「你有重要的約會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約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變成家庭主婦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婦,她們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爾坐起來,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婦,而且——我喜歡你變成家庭主婦。」他微笑。
「怎麼不早講?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並不熱衷事業。」她說。
「我要你自己厭倦,自己退出,」他搖搖頭。「我不要你以後怪我。」
「原來你陰險。」她故意誇張。
接著全身起了雞皮疙唇,她極不喜歡這種聲音。
「你可以這麼說,」他又輕輕拍著她。「我要你覺得做我太太全無一絲遺憾,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卓爾心中一顫,再也不敢說下去。
堅白比她想像中還要好一百倍,她漸愧得半死,只是——她還是無法擺脫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環?一起吃午餐?」堅白說。
「算了,昨夜沒睡好,我想補睡。」她搖頭。
「好!我去吃早餐,等會兒不進來了,免得吵醒你,好好的睡。」他吻她一下,轉身出門。
卓爾能感覺到他輕吻的愛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顫抖了一下,她——竟想避開。
轉一個身,她閉上眼睛。
她是睡不著的,她知道。閉上眼睛只是想把心中的秘密隱藏得更深一些,深得沒有人能看見,能感覺到,甚至包括自己。
她聽見堅白出門的聲音,又聽見樓下司機在發動汽車引擎,啊!堅白上班了,她也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