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蘇霏
佳瑋拿起一杯香檳,決定躲到落地窗外的陽台上吹吹風。反正除了身材高人一等之外,她並不是個多起眼的女孩,在派對裡消失一下也不會有人注意。
陽檯面海,很寬敞,兩端各擺了一棵巨型闊葉植物,正好提供了隱身處。佳瑋就站在樹後,一邊欣賞著夜色中的海洋,一邊安心地喝著香檳。
呵呵,爸爸要她一定得待到宴會結束,這樣也算吧……她有些得意地想。
「單人派對?」
佳瑋被香檳嗆到。「咳……咳咳……」
她倏地轉身,發現陽台上已經多了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皎潔明亮的月色灑在他臉上,俊美、貴族般的五官一覽無遺,猶如一名從天而降的神祇,教她一時間竟傻眼了。
佳瑋眨了眨眼。她是不是喝太多香檳了?
「不介意我分享這個陽台吧?」他來到她身畔,閒閒地半倚著扶欄。
「請、請便……」她呆呆地說,稍微挪了下身子,不明白陽台那麼寬,為何他偏要靠她那麼近。
「我叫辛壑,妳呢?」
「苗佳瑋。」她看著他鬆開脖子上的領結,忽然覺得那穿著燕尾服的身形有點眼熟……對了,他就是剛剛那個舞跳得很好的人!
雖然稍早沒看見他的臉孔,但她直覺地就是知道。
「我還以為有錢人家的小孩m喜歡派對。」他睨了她一眼。
有錢人家的小孩?這話聽起來有點怪,可是她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種場合……」她悶悶地說。
「因為不會跳舞的關係嗎?」
她愣了片刻,然後雙頰爆紅。老天,她還以為沒人會留意到她的矬樣!
「你在取笑我嗎?」她小聲地確認一下。
「我?不是。」他低低淺淺地笑出聲,佳瑋胸口興起一陣奇特的激盪。「雖然妳的舞真的跳得滿糟糕的。」
佳瑋不說話,只希望地上能突然裂開一個大洞,好讓她鑽進去。
「剛從台灣來?」俊臉笑意加深,似乎被她的表情反應逗樂了。
「你怎麼知道?」她訝然。
「氣質、口音都跟華裔美國人不一樣。」
「那你呢?」她就看不出在美國的華人之間有什麼差異。
「我在台灣出生,小學畢業之後才跟家人搬來美國,妳是學生吧?」
她老實地點頭。「我本來在念大學,大一之後就辦了休學,決定到紐約市讀一年語言學校,目前在C大附設的語言中心上英文課。」
「怎麼會想來參加這個舞會?」
她皺了皺鼻頭。「我才不想,可是我在台灣的爸爸跟壽星的父親有生意上的往來,我人在紐約市,又跟生日的女孩差不多年紀,所以就被派來出席宴會了,一方面他也希望我能藉這個機會跟她做個朋友,打好兩家的關係。」
「結果妳達成任務了嗎?」
她慚愧低頭。「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壽星是哪一個。」
辛壑忍不住又笑了,這個苗佳瑋真有趣,有問必答,一點都不懂得隱藏自己,如果他再問下去,說不定她會把所有苗家底細和祖宗十八代的歷史都供出來。
他注意她有一段時間了,一開始只是由於她的外型,不同於其他人精心設計過的髮式,她就頂著耳下長度的學生頭,身上也沒有任何光芒璀璨的珠寶首飾,僅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水藍色及膝小禮服,而身材纖長的她,幾乎是在場女性中最高的一位。
然後他發現,在這個衣香鬢影、名流雲集的場合,她是無措的、自卑的,長手長腳彷彿不知該怎麼擺,一副想隱身、甚至想逃跑的神情,卻又強迫自己待在原地。好不容易有人邀她跳舞,她卻頻頻出錯,當音樂終於結束時,他幾乎可以聽見那如釋重負的吐氣聲。
真的很可笑,但是不知怎地卻牢牢揪住他的視線,漸漸地,週遭其他人都模糊了起來,獨獨她,成了最鮮明的存在……如此笨拙,又如此可愛。
所以當她以為沒人注意而溜到陽台上時,他跟來了,像個沙漠中追逐著海市蜃樓的旅人,帶點盲目,帶點不理性,卻又隱隱期盼著什麼。
「你在笑什麼?」
他輕輕搖頭,沒答話,只用那雙盈滿笑意的眼睛凝視著她,佳瑋被瞧得心頭怦怦跳,渾身不自在。
並不是說她討厭那種感覺,只是他的目光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
「你不回舞會去嗎?」她沒話找話說,其實並不真的希望他離開,同時又有點好奇,他在跳舞時那麼從容自在、游刃有餘,應該是喜歡那種繽紛炫麗的場合,怎麼會跟她一起窩在這個陽台上?
「上班時間想偷個閒、喘口氣是人之常情。」
「上班?」
星眸多了一絲審視的意味,幾乎是故意的,他清晰緩慢地說:「我是個男伴遊,兼差性質的,今晚第一次上任。」請多多指教。
「男……伴遊?」她覺得自己像只只會重複字句的笨蛋鸚鵡,可是她真的不確定他說的話跟她聽到的是不是一樣。
「或者叫男公關也可以。」修長的手指朝落地窗內的宴會指了指。「一位缺男伴又不想被人笑話的女士,僱用我今晚當她的護花使者。」
佳瑋杏眼圓睜,小嘴張成O形。雖然她沒出過社會,可是她看過電視跟電影,所以就算沒知識,多少也有點常識。
男公關……那不就跟年輕的李察.吉爾在老片「美國舞男」中演的角色差、差不多?!那不就表、表示……老天!
「嚇到妳了?」他傾身輕語,唇角竟帶著些許嘲弄。
「……」她呆呆地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我只是陪她出席宴會、跳跳舞,僅此而已。」此語一出,辛壑自己也怔了怔。他其實沒必要向她解釋這些的,可是一看到那張小臉上的震驚與不敢置信,幾句話便脫口而出。
那種感覺很矛盾,一方面不想她把他誤認為某個夢幻中的白馬王子,一方面又不願她把他想得太壞。
「為……為什麼要做這、這種……工作?」她訥訥地問。
「當然是為了錢。」他拋給她一個眼神,彷彿她問了一個極可笑的問題。「這種工作既不必偷也不必搶,合法的服務業,只要做做樣子,幾個鐘頭就可以賺進幾百塊美金,有何不可?」最後一句話幾乎是挑釁的,可惜遲鈍的佳瑋沒感應到。
「可、可是……」可是她怎麼想就是覺得不對啊!不是合不合法的問題……
「苗大小姐,也許妳覺得很難想像,但世界上還是有人需要賺錢養活自己和家人。」他對她的天真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惱怒。
小臉迅速脹紅,這次她聽出了他的諷刺,可也生氣了。
「不要叫我苗大小姐!」泥人兒也是有土性子的,她不喜歡那種語氣。
他挑了挑眉,自顧自地接著說:「我有個朋友為了籌措學費和償還父親的賭債,每個週末都到成人俱樂部跳脫衣舞,妳認為她是對的還是錯的?」
佳瑋倒抽了一口氣,再度飽受打擊。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揪住他的袖子追問,他瞥了眼那只白嫩的柔荑,然後定定地注視著她。
他大可以對她說:小姐,試著長大吧,這個世界並不如妳想像的那麼美好,不是每個人都有座漂亮的溫室供他們無憂無慮地成長。
然而,心中的某一處好像悄悄地軟化了,只覺得這樣一個天真女孩,理當受到完善的呵護,那雙純淨的眼瞳,不該受到社會醜惡面的污染……
「騙妳的。」他最後微笑道,果然見到她釋出一大口氣。
「不要隨便嚇人……」她不滿地咕噥,然後神情陷入沈思,似乎在認真考慮某件事。
「那個……辛先生……」
「叫我辛壑。」他指正,並看出她有話想說,那張小臉藏不住任何事。
她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只是鼓足勇氣道:「我覺得不管怎麼說,你這個男、男伴遊的職業不好,你……你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看起來又像受過不少教育,一定有很多工作是你能做的,這不是合不合法的問題,而是……而是……」
「尊嚴跟道德?」見她一副找不出字眼的模樣,他好心幫她。「我不該出賣色相,不該為了錢提供女士陪伴?」
「沒錯沒錯沒錯。」她感激得猛點頭。
辛壑費了好大的勁才壓抑住大笑的衝動,敢情這女孩以為他打算終生當男伴遊?他也不過今天才接了第一個客戶啊,其中還是嘗試跟冒險性質居多呢!
不過除了老媽之外,第一次有人這樣義正辭嚴、真心誠意地「開導」他,驀地,他心情大好。
罷了罷了,他也不是多喜歡這份工作,還是另外找打工機會賺生活費吧!
見他繃著臉遲遲沒說話,佳瑋急了。
「你生氣了嗎?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們又是初次見面,我實在不該對你說教,可是──」
他突兀地站直了身子,佳瑋愣住,一想到他會憤而離去就莫名地發慌,不料他卻抽走她手中早被遺忘的香檳酒杯,放在陽台的扶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