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潔塵
她摔倒後趁勢將劍完全拔出,橫抵在莫忘塵的頸前,而他面不改色,只用那雙如能看穿人心的黑眸與她靜靜的對視,眼中的柔情深入泓潭,攝魄奪魂。
她承受不住這樣的目光,雖然手握長劍的姿勢不變,但眼睛已漸漸偏離,不肯與他對視。
「為何不肯看我?」他戲謔的笑著:「難道你怕我?還是不敢殺我?」
「少油腔滑調的了,」她哼哼冷笑,「你若知道自己一會兒的死態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他眼中的兩簇幽幽火種映亮著他唇底的笑意:「你若知道自己笑起來有多美,就不會板起一張俏臉,用這道無謂的黑紗擋去你的麗質天成了。」他身不抬起,只微微抬高一隻手,在她耳畔輕柔地一扯,將那道黑紗扯落。
「你?!找死!」她氣急之下手上用力,冰冷的劍鋒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惡狠狠地問道:「你臨死之前還有什麼遺言?」
他眨眨眼,反問她:「為何不問問我的名字?你殺人前從不要知道所殺之人是誰嗎?」
「憑你是誰?」她嗤笑不已,「除非你是皇親國戚,我還可以考慮給你一線生機。」
他搖頭輕歎,「沒想到你這樣一個看似脫俗的人兒也是如此的世俗習氣。」他用手輕點她的手臂,盯著她問:「你手上的那個『塵』字從何而來?」
被他的手指點到,她如觸電般退後一步,橫抵的長劍改為直刺狀,劍尖依然在他的喉前三寸處,「你看到的太多了,」她陰沉著眼神。
莫忘塵從地上緩緩站起,「這樣的眼神不應該是你所有的。為什麼你總似有無窮無盡的怨氣和不滿?若你厭倦現在的自己,就不如放棄,不要太過勉強。」
她的身子莫名的一顫,眼中一片迷惘,連聲音都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你是誰?」她終於問出。
他滿意地一笑:「你到底還是問出來了。」那笑在唇邊擴散,念的清晰而雅致:「莫忘塵,心魂相系,莫忘塵緣。一個名字便能牽絆住人的前世今生。但人究竟有沒有轉世?已斷的情緣便真能重續?帶著前生的宿怨投胎今生,豈非是對眼前肉身的不公?這問題我自問了許久亦沒有答案,或許你能為我解答?」
她被他的話幾乎帶至魂迷,被他問到才悚然清醒了幾分,冷哼著斷然回答:「你怕是腦子壞了。」
「這名字雖不很有名,卻似為你而生。」莫忘塵悠然輕語中,雙眼飄向她刻有「塵」字的手臂,那灼灼的目光好像已經透過衣服燒痛了她的皮膚,令她情不自禁地以另一隻手按住有字的地方,連連倒退,劍尖也早已從他的喉前離開。
「可否告知姑娘的芳名?」他問得彬彬有禮,眼中卻又很堅決的神色,證明他此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心情。
「你沒必要知道。」她欲抽身離開,遇見這個男人,是她此行最大的失敗,心中那隱隱的不祥之感越發重了。然而莫忘塵卻擋在她身前,任她變換身姿都無法將他甩脫。
「我只是要一個名字而已。」他固執的站在她面前。
她無奈,只有放棄與他周旋,故作冷淡的道出她的閨名:「木挽香。」
雖然只是兩個名字,但他們彼此的心間都震射出一片燦爛的火花:忘塵,挽香,這兩個名字的潛意中蘊含著怎樣的纏綿悱側,百轉千回?
魂之所繫,塵香不盡。
再美的外貌都可以腐爛,化成枯骨。只有地上的一抔清塵所散發出的幽香縱使經過千年的洗禮磨礪依然沁人心脾。那便是深情所鑒吧?只是它們埋於歷史的長河之中太久,如今誰來告訴他們,這期間究竟有著怎樣生死相隨的情愫?又有著怎樣依依難忘的塵緣?
彼此相對,默默無語,雖然相對,卻不相識。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記,只有那墮入情網時的甜蜜苦澀之味,依然歷歷,如似昨天。
塵飛香起,他們終還是不能逃脫命運之神的玩笑,和那已注定逃脫不掉的紅塵煩擾。只是在紅塵盡頭等候著他們的又會是怎樣一個刻骨銘心的結局?
…………
唐之奇收到徐敬業派人送來的書函後,終於略鬆了一口氣,對眾人道:「大都督已經帶軍返城,力爭在李孝逸大軍兵臨揚州之前在城周設下屏障。這一回我們要誓死保衛揚州!倘若此戰能勝,則勢必給武後一個重擊,還請在座諸位守將齊心合力共渡難關!」
眾人皆拍胸言道:「唐長史放心!我等定與揚州共存亡!」
駱賓王道:「揚州城外,高郵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若是能在那裡與李孝逸拼上個三五月,再想辦法截斷他們的糧草就好辦多了。」
唐之奇頜首稱讚道;「不錯,大都督也是這個意思。賓王自謙不懂軍事,原來是深藏不露。我已派人送信給韋將軍,他會在高郵西處的洪澤湖口駐軍,那裡的都梁山便是最佳守地!」
眾人聽了交口稱讚,裴朗沉吟道:「洛陽一直沒有我父親的消息,我看我還是回去一趟,探探動靜為好。」
唐之奇瞥了他一眼,心中只當他是臨陣畏縮,很是不屑,但嘴裡還是很客氣:「兩軍開戰在即,中途路上難免會有敵軍攔阻,若是讓人發現裴公子是從揚州出去,恐怕對您和裴相更不利。既然洛陽方面還無消息,便是好事,您又何必太心急呢?留在揚州城內等著看場好戲吧。」
…………
一隻雪白的玉鴿振翅飛翔,傲視著身下那層層高宅庭院,遠眺著碧水青山,與無盡廣闊的藍天融為一體,何其的愜意和自在。
猛然間,從下面疾起一粒石子,破空衝來,重重地打在它的腹上,它一陣負痛,翅膀沉重,跌了下來,正跌在一雙纖纖玉手之中。
這是府宅深處的一角,院子中到處是鶯呼燕語,奔走嬉戲於花叢間的妙齡女子,一個個彩裙翻捲,不拘形跡,完全不把即將到來的戰事放在眼中。她們只不過是供人娛樂的歌姬舞女,千百年來,若有朝代更替,那些文臣武將或許會有對或榮寵或貶殺的結局惴惴不安,而她們不會,不論是哪朝哪代,不論是天子腳前還是秦淮楚館,總會有她們的一席容身之地,雖然說流落於風塵之中難免強顏歡笑,難覓真情,但要只求全命,還是不難的。
在深院的最盡頭,佇立於竹亭之中的紫裙之人,面帶微笑地環視著眼前諸人,神色與片刻前一樣安詳沉靜,只不過剛才還空空蕩蕩地雙手卻在輕撫一隻玉鴿的雙翅,悄無聲息地將玉鴿腳上所縛的紙條解了下來。背轉過身,將字條上的內容通覽了一遍後,唇角的笑容變得有幾分詭異深奧。她依舊將那字條原封不動的綁在鴿腿之上,探身出庭,雙手向上一送,那鴿子又重新飛起,轉瞬便消失在視野之間了。
「你居然沒有將那字條毀掉。」她身後乍然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在她聽來卻如鬼音一般心驚。猛地回頭,身後那個還在笑盈盈遙望藍天的男子便是莫忘塵。
「你?!你竟敢到這裡?你可知擅闖大都督府的後院,與大都督的舞姬諧謔,可是會被問罪的。」
他沒有理會她話中厲厲的質問和眼中怒火,輕輕斜側了身子,唇邊擦著她的耳際,低低的說道:「我並不想探聽信中的內容,與那封信相比,我對你更有興趣。」
「輕浮!」她幾乎忍不住要舉拳相打。莫忘塵卻趁周圍人不備,將她從亭子的另一門拉出,隱到拐角的暗處。
「你放手!再施輕薄,我可就要喊人了!」木挽香奮力掙出他的懷抱,粉頰通紅,目帶寒光,顯然不是說笑。
莫忘塵並不在乎,「你要喊也無妨,我只說是在幫揚州諸將逮住一個刺客就可洗脫。」
木挽香連連冷笑:「哼哼,他們可會信你之言?我不過是個嬌弱的小女子,哪裡像個刺客?」
莫忘塵答得胸有成竹:「只叫他們搜一搜你的寢處,看看可有什麼刀啊劍啊,或是夜行衣之類的非常之物,自然真相大白。」
「你!」木挽香袖口一抖,一把短匕已抵在他的胸口,低喝道:「別以為我就殺不了你!」
莫忘塵笑得得意:「身懷利刃,這可不像舞姬所為。不用你喊,我這時高喚一聲,立刻便會有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兵卒能將你圍在當場。木姑娘,我可不是來與你為敵的,為何你不肯信我?」
木挽香冷冷道:「你行蹤詭異,自由出入揚州諸府,一副油嘴滑舌,誰能證明你不是叛臣賊子?」
「我若是叛臣賊子,早將你綁縛與唐之奇,還能任你如此順心的潛伏在大都督府中?你不信我,我也無法,懶得再與你爭辯了。」莫忘塵直視著她,那眼波溫柔深邃,幾乎可以熔化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