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魂系塵香(上)

第14頁 文 / 潔塵

    駱賓王急道:「你是在暗指我們所做有錯嗎?武後專權違背天理人倫,人神共憤,我們舉義旗相抗,有何不對?」

    莫忘塵笑道:「本不想與你談論政事的,只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是我失言,駱兄見諒。」他一抬頭,忽然喜道:「誰在山上撫琴?好雅的興致。」

    駱賓王聽他說起,才凝神去聽,在山花叢中,真的可以聽到一陣陣的琴聲隨風蕩來。說不出的平和沉靜,似來自天上雲間,令人心曠神怡。

    莫忘塵聽了許久,笑道:「撫琴之人似乎心情鬱悶,琴聲偏激了些,待我來開導開導他。」他自袖中滑出一管玉笛,晶瑩翠亮,奪人之目。只見他將笛身放至唇邊,一道清亮的笛聲破空響起,與山上的琴聲遙遙相喚。

    笛聲瀟灑愉悅,輕靈婉轉,似山間飛鳥,有著無盡的欣喜。那琴聲本來沉悶舒緩,不知不覺中竟也被他帶動的亢奮起來,琴音漸促,浩浩然英氣勃發,不能自已。連只是粗曉音律的駱賓王也聽得意動神馳起來。

    樂聲終了,莫忘塵吹出長長之音以作致意,而對方也用「錚錚」幾聲作為回禮。

    收起玉笛,莫忘塵對駱賓王笑道:「許久沒有遇到一個如此相和的琴友,不知是何人,上去見見如何?」

    駱賓王欣然同意。

    兩人一起登上山頂,然而站在山上向四周遠眺,竟看不到任何抱琴之人。只有山風作響,楓花搖擺,金菊點首,似乎剛才一切不過是場夢境。

    莫忘塵不禁有些遺憾,但還是曠達地笑道:「若是有緣,終能相識,改日再說吧。看今天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

    駱賓王拉住他道:「你住哪裡?」

    「城南迎賓客棧。」

    駱賓王勸道:「你我難得重逢,何不到我居處下榻一晚,抵足長談一夜如何?」

    莫忘塵面有難色,「你如今身份不比在洛陽之時,而我與城中諸將不熟,還是少擾為妙吧?」

    「無妨。他們知你是我的摯友,不會有異議的。」

    駱賓王盛意相邀,莫忘塵不便推辭,同意了。

    這一晚,莫忘塵便宿在揚州城內的揚州大都督府中。

    …………

    揚州的大都督府,修建的極為壯觀奢華。府內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樣樣俱全,宛如一座小型皇園。

    夜已深,莫忘塵站在自己所住的小院中,仰望那一輪新月,想起了臨來揚州時他的師傅清虛子說的一番話:

    「此去揚州,切勿插手他人事,論他人言,只看只聽,莫做莫說。」

    於是他奇問:「為何莫做莫說?」

    清虛子的回答卻神秘玄妙:「既然已是塵盡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紅塵庸擾呢?」

    塵盡香杳?他細細咀嚼這四個字的含義,濛濛然竟不能懂。這「塵盡」二字暗喻何意?莫非是說他麼?身處於大戰中心的揚州,並未讓他有任何的惶恐,反是清虛子的這四個字,令他幽幽然有所心動。塵耶?香耶?各指什麼?是前生的心魂所繫,還是來世的情孽糾纏?

    簌簌聲林葉作響,他忽然警覺,一閃身躲進廊下一角。片刻後,一道淡淡的人影輕輕飄落於院中。月夜下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是腰肢纖細,手握長劍,絕非客友之態。

    莫忘塵無聲而笑,靜靜地在黑夜中看著那人的動向。見他(她)悄悄推開了駱賓王的臥室之門,欲持劍而進時,他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閃到他(她)的身後,低低開口:「朋友有事?」

    那人一驚,回身便是一劍!莫忘塵劍在腰間,並不急著拔出,只在院中憑借輕靈的身法與他(她)周旋,似不想驚動旁人。

    藉著朦朧的月光,他可以看清那個人,卻很遺憾無法看到她被黑紗遮去的一張臉。是的,這是個女子,毫無疑問。那如柳枝般的腰身,和舞動劍鋒時所掠過鼻尖的清幽香氣都足以說明她是個女子。

    或許還是個絕色的佳人?莫忘塵唇角挑起一道優雅的笑意,如春風過境,無邪而溫暖。

    那女子大概未想到他竟然能在此時笑得出來,一怔之下動作慢了半拍,莫忘塵的眼中卻驟然刺出一道冷風,長劍陡出,如夜中白虹,「哧」的一聲削斷了那女子一邊的衣袖。那女子驚怒交加,旋身踢出一腿,莫忘塵卻如影隨形而至,探手抓住她已露出的玉臂,沉聲逼問:「你是誰?」

    女子仍不說話,奮而甩臂,欲掙脫他的束縛,莫忘塵緊握不放,右手長劍已抵在她的頸上。但就在此刻,淡淡的月光忽然變得清朗亮徹,赫然有個鮮紅的圖案刺進他的眼中——在她雪白的皓臂之上,一個紅如赤血的「塵」字鮮明的刻在那裡。

    是夢?還是魔?莫忘塵的心中驟然又劃過那四個字:塵盡香杳!接著,似有一種無形的痛感自心底尖銳的疼出,令他不能呼吸,握住她的手和抵在她頸前的劍也在一瞬間鬆開。

    「你是誰?」他再次問出相同的問題,但這一次卻問得急切而不安,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女子突然擺脫了他的牽扯,也有些詫異,乍然看到他那樣一雙幽沉如海,卻濃如烈火的眼睛也似愣了。但她醒悟得甚早,夜色中清冷地明瞳只是一眨,然後一語不發地翩然縱起身形,投身於無邊的黑暗之中。

    尚還在院中兀自沉浸在驚訝之中莫忘塵獨自呆呆地佇立了許久,隨著輕風而至,發出一聲長長的低歎:「塵飛香起,難道這就是紅塵庸擾的開始嗎?」

    滿園幽香猶在,人跡卻無,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一道孤影,默默相對,無法作答。

    …………

    次日從洛陽那邊傳來一個好消息,丞相裴炎已經秘密派兒子裴朗來揚州共同商議「大計」,這足以見得鎮江之戰對洛陽的打擊究竟有多大。

    唐之奇興奮之餘私下對駱賓王稱讚不已:「駱先生一篇小小的兒歌就說動裴炎那個鐵公雞肯以身犯險,真是奇才奇謀!」

    駱賓王雖然難免面露喜色,口中謙遜,推辭功勞,實際心中的惶恐更深。如今連裴炎都已插手進來,想全身而退或是兩方周全就更難了。說到那首兒歌,據聞如今已在洛陽城中傳開:

    「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殿上坐。」短短幾句看似兒歌,其實是在暗指裴炎有帝王之命,這種大逆不道之言若傳到武後耳中,勢必會引起她的不快與猜忌,夾在中間的裴炎騎虎難下,再加上對武後一貫的不滿以及人性中最陰暗的慾望,駱賓王算準裴炎會與揚州聯繫的。雖然現在與他預想的時間相比略晚了一些,但裴炎的參與還是使他們成功的砝碼增重了不少。

    駱賓王暗暗估計著,如果徐敬業可以在二十天內攻下金陵,真正與洛陽達到分庭抗禮的實力,武後就不得不考慮歸政之事了。與莫忘塵悄悄說起自己的觀點看法,莫忘塵一如既往不予置評。駱賓王不免對他又生好奇,原本他只肯住一晚的,卻不知為何第二天早上又表示要多留幾日。是被他們這些熱血忠心捍衛李氏王朝的人所感動?還是別有用意?無論如何,他還是相信莫忘塵的人品,絕非是萬信那幫小人在私下臆測的那樣,是洛陽方面派來的奸細。認識莫忘塵的日子雖然不多,但知他琴心劍膽,瀟灑人生,決不會屈於人下。那日在蜀岡山上,他自己不也是這樣表示的嗎?

    想來想去,駱賓王更加釋然,也許他是不捨得我這個老友吧?人生四大喜中,他鄉遇故知最令人動情。忘塵終究還是個性情中人啊。

    夜間,為了給裴朗接風,唐之奇特意在大都督府內又大擺宴席。駱賓王雖是謀臣之重,但掛在外面的名聲只是個職任記室,不過是個拿筆桿子寫文的,自恃身份不夠,也沒往前面湊,與莫忘塵便坐在了最下首的末席。

    莫忘塵也是被他強拉來的,所以顯得有些勉強,只是一杯杯喝酒,並不理會高座的主客和滿堂放浪形骸的將臣。

    駱賓王尚未與他多說,唐之奇已在上面喊:「賓王,怎麼坐得那麼遠?裴公子久聞你的詩名,特要向你請教!」

    駱賓王無奈,只得起身過去。

    莫忘塵雖然坐於偏角,但姿容秀逸,氣定神閒很引人注目,連坐在上面的裴朗都禁不住對他頻頻顧盼,轉身問唐之奇:「下面那個穿藍衣的人是誰?」

    唐之奇對莫忘塵並不很看重,只覺得他是個江湖過客,又自視過高,因此懶懶地回答:「不過是個尋常的江湖遊客。」

    裴朗遙遙看著他,皺著眉思索:「似乎在哪裡見過?」

    萬信耳長聽到,故意大聲笑道:「這等的小白臉,宮中多的是,裴少爺自然會覺得眼熟。」

    駱賓王聽萬信居然把莫忘塵與宮中太監相比,霎時變了臉色,恐出事端。側目看去,角落中的莫忘塵已緩緩站起,雖面色平和,卻更讓人猜不出他心中怒意究竟有多深。僅不過默默地佇立於廳角,但那長身玉立的氣勢,卻使得廳內驟然安靜下來。上次一同游過瘦西湖金月閣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想起莫忘塵將萬信拉下樓的一幕,人人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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