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董妮
龍易飛搖晃著定到丁絡身邊,在他襯衫口袋掏摸了片刻,臉色不只慘白,簡直是黑如墨汁。
這丁絡,估計是念著有人請客,居然也沒帶錢包。
龍易飛又哪裡曉得,丁絡是從不帶錢包的,他的錢都是貼身收藏在褲子的暗袋裡。
看龍易飛的神情,酒保馬上就猜到他沒錢付帳,想白吃白喝,原本和悅的神情也變得嚴肅。「先生,這酒錢和小菜、餐點加起來總共一千三百美金,請問你是刷卡還是付現?」
龍易飛現在是後悔到天邊去了,早知道就答應接收家裡特地送來給他的貼身保鏢了。
可是他好面子,尤其在看到那掛著保鏢之名,實際上卻是個四十餘歲的歐巴桑時,他只覺得家人根本不信賴他,他都十八歲了,還要雇個保母寸步不離照顧他。
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獨立自主的好青年,他毅然決然趕走了那位歐巴桑。
不過那位歐巴桑還算夠意思,離去之前還幫他收拾行李,將註冊要用的資料都包成一袋,留下字條,要他去學校註冊時別忘了攜帶。
至於一些個人隨身物品,比如錢包、鑰匙之類的,則是放在另一個袋子裡了。
龍易飛清楚知道自己來美國是為了幹什麼,所以註冊要用的那一袋東西他是記得帶了,可另一袋嘛……抱歉,出門前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突然發狂,邀十幾個人一起去喝酒狂歡,所以他身上沒有另外帶錢,更遑論信用卡了。
「我可以賒帳嗎?」龍易飛笑得比黃連還苦,也許他這輩子都需要一個隨身保母。「不然簽本票也行,我明天一定帶錢來還。」
「先生,本店恕不賒帳。」酒保拿起電話,決定讓警察來解決這件事。
「不要!」龍易飛才十八歲啊!未來還很美好,可下想為這區區一件小事留下污點。「我可以簽切結書,不管你想怎樣都行,就是別報警,明天我願意雙倍歸還今天的酒錢,OK?」
酒保不說話,冷冷的臉看起來很酷,若在平時,一定迷死一堆女孩子,但看在此刻龍易飛的眼中,那簡直比閻王、判官還要恐怖。
「Sam,給他一個機會吧!」一個低沉、帶著些微沙啞的女聲從廚房那邊傳過來。「你看他最多不過十八歲,要因為一千多塊美金就留下案底,豈不冤枉?」
龍易飛抬頭,看見一個頭髮很長的女孩子,大概十幾二十歲吧!渾身的油膩,滿臉的灰塵,一看就知道是個廚房清潔工。
若在以前,他對這樣的小人物是不會費心思多看兩眼的,他們的世界一在天、一在地,壓根兒不會有交集,何必浪費精力去注意。
但跟前這個清潔工不一樣,因為她開口幫他說情。
女孩又瘦又小,看起來像是長期營養不良似的,但她的臉卻呈現一股病態的紅潤,顯然她正在發燒。
她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地攤一百塊三件的便宜貨,鞋子也是那種丑到斃的工作鞋,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寫著一個「窮」字。
而偏偏,這個女清潔工就是龍易飛唯一的希望。
酒保看見女孩,皺了一下眉頭。「小欣,妳打掃完不趕快回去休息,萬一感冒又加重怎麼辦?」
辛欣掩嘴輕咳了兩聲。「我本來要回去了,聽到前頭的聲音,才過來看看。」
酒保更加不悅地瞪了龍易飛一眼。「小欣,妳相信這種小白臉的話?他帶了十幾個人進來狂喝海吃,又叫又鬧,像這種沒禮貌的客人,我早想將他們趕出去了。結果他又沒錢付帳,擺明了是來吃霸王餐的嘛!」
龍易飛英俊的臉霎時像煮熟的章魚一般紅,他們之前只是太開心了,真沒注意到自己的失禮,現在被人當面指責,半句也無法反駁。
「對不起,我為自己和朋友們的失態道歉,是我們不對,喝得太忘形了。但我真的沒有意思要賴帳,只是忘記帶錢包,明天我一定會補上的,我保證。」
「你沒錢,你這些朋友呢?」酒保指著地上、沙發上仍癱著的七、八個年輕人。
龍易飛雖然一時發瘋在校門口招了十幾、二十個同學上PUB狂歡,但大部分人都在吃飽喝足後就轉身閃人了。
現在還倒在店裡的,除了丁絡是因為酒量不好,三、五杯下肚就睡死了,其餘幾個則是看到有免費的酒,不喝個過癮對不起天地良心,就這麼喝呀喝的,直到喝醉倒地為止。
至於龍易飛本人為什麼沒有醉死呢?第一,他酒量很好。第二,他實在是興奮過了頭,一整晚就是大聲唱歌,瘋狂跳舞,真正坐下來喝酒的時間不多。以至於臨到關店時刻,他還保持了一定的清醒。
「這些人……」他肩一聳。「除了沙發上睡的那一個我認識外,其他人都是今天才見面的,彼此根本不熟,又哪裡稱得上朋友?而且來的時候我就說過要請客,現在怎麼好意思叫他們掏錢付帳?」就算他叫他們付,他們也不會答應吧?一千多塊美金為數可不少。「而我那唯一的朋友身上也沒帶錢,所以……我真的很抱歉,我發誓我一定會還錢,要不,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搭計程車不過半個多小時,我現在立刻回家拿錢,我朋友還睡在店裡,我不會把他丟在這裡,一定會回來的。」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現在放你走,萬一你轉身就不見了,我找誰要錢去?」不管龍易飛提出什麼樣的解決方案,酒保就是死不答應。
龍易飛長喟口氣,一千多塊美金不過三萬多台幣,過去他哪裡會放在眼裡?他吃一頓鮑魚宴都不只這個價。但現在……真是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漢。
「那你跟我回家拿錢,這總行了吧?」
酒保翻個白眼,辛欣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一定才來美國沒多久喔,你哪裡人?」
「台灣。我是前天到美國的。」龍易飛說。
辛欣指著酒保道:「Sam五年前自上海來到美國,白天在哈佛攻讀碩士學位,晚上則在這裡打工。至於我,老爸是福建人,老媽是台南人,他們到美國留學,因為生活寂寞,不知不覺就走在一起,生下了我,不過他們沒有結婚。在我七歲的時候,他們完成了學業,說是要回國處理私人問題,請求房東暫時照顧我,誰知他們一去不回。像我們這種在美國待久了的人,基本上都不會隨便相信陌生人的,尤其還隨便跟陌生人走,那更是危險。美國很自由、很開放,但相對的也很危險,槍械可以合法買賣,你在路上任意撞到一個人,哪怕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她身上都可能帶著一把槍。我跟Sam的生存之道就是盡可能地小心、謹慎、戒備,免得哪天突然就把小命給搞丟了。這六字箴言我現在也送給你,希望對於你在這裡的生活有幫助。」
龍易飛說不出話來,他一直自視甚高,沒想到今天會讓一個清潔工上了一堂課。
這些事不都是常識嗎?可笑他讀那麼多書,結果在實踐上他連清潔工也不如。
龍易飛垂著腦袋,暗恨自己的狂妄無知。
辛欣笑了笑,不再說什麼,轉向酒保說:「Sam,看在同為華人的分上,就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回去拿錢來還吧!」
「萬一他跑了呢?帳目不對,老闆會要我們賠的。」一千多塊美金可是酒保和辛欣兩人一個月的薪資了,他不想賭。
「那就簽我的帳嘍!了不起讓老闆每月扣我三分之一的薪水嘛!」
「小欣,妳自己也沒什麼錢,還幹這種傻事,如果這小子跑了,妳會很慘的。」酒保知道,辛欣被親生父母遺棄後,被房東收留,但那老太太對她並不好,覺得自己被那對留學生騙了,要不是可憐辛欣年紀小、無法自立,老太太早就趕人了。
可老太太也只供應她吃穿,至於其他奢侈品,比如上學之類的,老太太就全然不管了。
所以辛欣很小就出來打工,拚命工作來償還父母虧欠房東的費用。
而今,辛欣長大了,老太太更老了,還一身的病。雖然老太太名下有棟公寓出租,每月都有固定的租金收入,但那些錢還不夠老太太看醫生。
於是,辛欣就得更辛苦去賺錢來填這個大漏洞了。
她覺得自己是老太太一手帶大的,兩人一起生活了十九年,哪能沒有半點感情,說走就走?
她堅決要照顧老太太,直到老太太百年。也因此,她的生活變得更加困苦,像這次感冒,就連看醫生的錢也沒有,還是Sam到藥房買了一瓶阿司匹林給她,她吃了兩天,高燒是退了,但整個人還是病撅撅的,好像風一吹就倒。
「唉呀,別這樣不信任人嘛!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壞人,可好人也不少啊!將來有一天,你也會進大公司工作,難道還像現在一樣酷得像冰,半點人情不講?這樣會被同事排擠喔!」辛欣打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