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貞嫂歎氣。
小小派出所在消防局隔壁,警員聽完陳詞,這樣說:「貞嫂,你兩名子女都已出身,住在
城裡,你們實在應該跟去享福。」
貞嫂好氣又好笑,「你沿路找一找,看他們在什麼地方紮營,趁早搭救。」
「遵令。」
貞嫂慢車在路上巡了一下,樹葉紛紛落下,看得比較清楚,路一邊是山坡,另一邊是斜坡,斜坡下就是迷失湖,相信流浪的年輕人會挑水邊生存。
她只看到一個破帳篷,像一隻落難風箏,已不足以擋風雨。
她一無所得回轉店裡。
松山這樣說妻子:「你別多管閒事,小鎮並不如人家想像那般寧靜,去年在山坡下發現腐屍事你忘了?那人身份至今未明。」
貞嫂點頭,「是一名哥加索即白人年輕男子,年約十五至十八,無人認領報失,是個流浪兒。」
「你不是社會工作者。」
「動物也懂得守望相助,自己鎮上不知多少名流浪兒,政府卻忙著支助非洲饑民。」
「怪起社會來了。」
「這些孩子為什麼沒有家,家長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一群女學生推開門進來,叫了冰淇淋,坐下談前程。
「喬治說畢業後先結婚,然後到城裡找工作,即使賺最低工資,也夠生活。」
「我成績不差,希望升大學。」
「我不想那麼早嫁人,可是,家裡卻沒有能力攻大學費用,我想先打工,後升學。」
她們都有前途。
「看護學校極等人用,我阿姨願意收留我六個月。」
「那真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會想家呢「。」
她們忽然來一個合抱,幾個妙齡女子擁成一堆,煞是可愛。
貞嫂輕輕問:「可是明年六月畢業?」
她們點點頭。
「好好準備大考。」
女生們嘻嘻哈哈洋溢著青春離去。
貞嫂低頭為她見過的兩個乞兒惋惜。
怎會淪落到那種地步,她真難以想像。
稍後,貞嫂正在洗刷爐灶,忽然聽到汽車引擎聲。
她抬起頭來,驚喜萬分後,貞嫂正在洗刷爐灶,。
她揚聲:「老闆來了。」
她放下一切跑出去開門。
兩隻純白色雪地赫斯基犬先跳下吉普車,圍住貞嫂雙腿打轉。
接著一個年輕人緩緩下車。
松山笑著迎上,「老闆你出來怎麼不通知我一聲。」
「我來喝杯咖啡。」
他中等瘦削身段,臉色蒼白,左腿短了一點,走路略微困難,可是一團和氣,笑容可掬,並無架子。
他坐在窗前,一邊喝咖啡一邊閱報。
松山夫婦知道他習慣,不去打擾。
忽然之間,天上下起雪來,靜悄悄雪花飄落,零零散散,先在上空微微打轉,然後輕輕落在地上,很快鋪成白色一層霜。
貞嫂過去輕輕問:「聖誕節給你帶顆樹來可好?」
他搖搖頭,「不用麻煩然。」
他放下報紙,準備離去。
松山陪他到停車場。
這時,先前那個乞丐又出現了,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鵝毛般大雪落在她頭上肩上,看上去分外淒涼。
年輕的老闆詫異,「都下雪了,所有臨時工都已結束,這工人為何不走?」
「他是乞丐。」
「鎮上有庇護所,他該去那裡避雪。」
貞嫂替他關上車門,想伸手招那乞丐。
一剎那她已失去蹤影。
松山頓足,「不好。」
兩夫妻跑回餐車,發覺櫃面上所有食物已經消失:蛋糕,甜圈品,水果
貞嫂連忙去看收銀機,鬆口氣,還好,現款還在,小偷來不及偷錢。
松山喃喃說:「手真快。」
貞嫂說:「算了。」不算也得算。
「以前,這一帶可真是夜不閉戶。」
「可是,從前我也常常進鄰居太太廚房找鬆餅。」
「她認識你,看你長大,那又怎麼一樣。」
貞嫂坐下說:「老闆精神還好。」
「算是難得,至今未曾尋獲配對骨髓,醫生說是這幾個月的事了。」
貞嫂落淚,「這叫人怎麼捨得。」
「來,把垃圾抬出去。」
現實最凶,叫人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做妥雜務,兩人坐下斟杯熱茶聊到將來。
「他可有安排後事?」
「聽說打算把餐車出讓。」
貞嫂說:「不如我們接下來做。」
松山問她:「你覺得生意如何?」
「收支平穩。」
松山搖頭,「這不是賺錢生意,我倆僅有一點積蓄,不可掉以輕心。」
「孩子們已經大,可以大膽些。」
松山反對,「你看那些乞丐,就是因為大膽妄為,高估自身,才招致墮落。」
貞嫂揉揉雙眼,「我疲倦了,回家去吧。」
他倆住在不遠之處一間小小平房,四周圍都是常青大松樹,這時,樹梢已積著白雪。
松山低聲說:「真像聖誕卡上圖畫。」
貞嫂左眼皮卻不住顫動,彷彿有什麼不安預兆。
她累得靠在安樂椅上就睡著。
第二章
原來一夜大雪,銀皚皚像糖霜似罩住地面,一片潔白,叫人心曠神怡。
松山接到子女問候電話,說了幾句:「是大雪,大家小心,我們無恙,不勞掛念,有空回家看我們。」
掛上電話,他看著窗外,半響自言自語:「只要他們開心就好。」
貞嫂從廚房出來,「收音機新聞報道學校休課。」
「那我們也不用回店裡去,放假一日。」
貞嫂說:「我有點不放心。」
「又是女人的靈感吧,你們老是疑神疑鬼,事事掛心,可是待真的危險來了,又不察覺。」
貞嫂沒好氣,「對,全仗你保護我。」
「你想去什麼地方,只要車開得動,我陪你去。」
「回店裡看看。」
松山莫名其妙,「有什麼好看,天天在那裡打工。」
「去把小貨車開出來,順便給老闆送新鮮水果去。」
松山只得梳洗更衣,把貨車駛出,在輪胎上裝上鐵鏈,這時候雪下得更大。
他看一看妻子,貞嫂肯定的答:「非出去不可。」
小貨車緩緩駛出馬路,在雪地上壓出第一道胎印。
松山喃喃說:「這麼早,一個人都沒有。」
車子慢駛,她一路留神山喃喃說:「這麼早,一個人都沒有。
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了車子慢駛,她一路留神。
她一早出來是為著救人!
只見路邊蹲著一個人,幾乎已經凍僵,可是一見車子,拚力站起來揮手截停車子。
貞嫂有點激動,「停車。」
松山把車緩緩煞停。
那人奔近,摔跤,再爬起,攀著車邊,「救命,救命。」
貞嫂認得這人,她正是那個乞丐兼小偷。
這時她牙齒打顫,污垢的臉上淌下眼淚,她哀求:「快救我兄弟。」
她還有兄弟!
松山忙問:「在什麼地方?」
「他在山坡下,他受傷,不能走路,求你救他。」
松山說:「你帶路。」
貞嫂下車,自車後廂取出繩索以及電筒毯子。
松山一把抓住他慣用的長槍。
「你倆先走。」
松山撥電話到派出所,無人接聽,松山氣結。
那斜坡極陡,雪後尤其不好走,貞嫂扶著樹枝步步為營。
她看到一輛生銹爛車,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棄置在此,竟被兩個流浪兒當作臨時居所。
如此襤褸,怎能擋得住風雪嚴冬。
那女孩子幾乎滾下山坡,再站好用力拉開車門,松山看到一堆爛布跌出來。
啊,那是一個人。
貞嫂奔過去,扶起他,撥開他頭髮,看到兩道濃眉,他認出這是第一個來乞討的年輕人,原來他們是兄妹,一直沒有離開松鼠鎮。
他觸手滾燙,很明顯發高燒,渾身軟弱無力,可是又不甘心示弱,痛苦掙扎。
這時松山把長槍交給妻子,提高聲音,「伏到我背上,我掮你上去。」
襤褸的年輕人知道這是他唯一救星,喘著氣,由松山掮起他。
他們四人緩緩走回車上。
兄妹倆在車斗裡瑟縮。
大雪下他倆像安徒生童話裡在森林裡遇難的小兄妹。
松山不禁歎氣,「你倆為什麼不回家?」
細小的聲音答:「沒有家。」
「父母呢?」
「沒有親人。」
「你們倆想到什麼地方去?」
「請收留我倆,直到我哥哥病癒。」
松山說:「我把你們送往派出所。」
「不,」那女孩十分堅決,「我們不去警署,我倆已經滿十八歲,你丟下我們好了。」
她強拉兄弟下車。
貞嫂喊:「慢著,你們從何處來?」
「東岸的孤兒院。」
「你們是華裔?」
她點點頭。
「叫什麼名字?」
「我叫恕之,哥哥叫忍之。」
貞嫂心想,多麼奇怪而文雅的名字,一定是孤兒院某文膽的傑作。
「你們姓什麼?」
「姓深,孤兒院用『深感神恩』四個子做孤兒的姓氏,我們在那裡呆了十年,一直沒人願意領養年長孤兒,我倆自動離去。」
松山歎口氣,不出聲。
他與妻子面面相覷。
「我們什麼都會做,打掃,洗刷」
松山說:「坐穩車。」
他坐上駕駛位,把車駛向店裡。
「可是,」這次輪到貞嫂猶疑,「我們不知道二人底細。」
「先安排他們在舊穀倉住,養好病,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