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沈亞
醫院的電梯口有許多在等待的人,他們紛紛用奇異的眼光注視著她,她敏感的認為那些眼光裡隱約寫著批判,讓人難以忍受。他們都知道她要殺掉自己的孩子了嗎?全世界都知道了嗎?
她轉身離開電梯,走進了樓梯。空無一人的樓梯間,提供了她喘息的空間,她迫不及待地點起一根煙。
她的手不斷顫抖著,因為羞恥、因為猶豫、因為痛苦……
孕婦吸煙可能導致胎兒體重過輕及早產──雪白色的美麗煙盒上打著這麼一行小字,過去從來都看不到的字,現在居然變得如此醒目刺眼!
但是她的胎兒不會早產,他根本不會被生出來……
思及此,她的肚子彷彿遭受重擊,她整個人蹲在地上緊緊地抱住肚子,完全無法遏抑地哭了起來。她得用力摀住自己的唇,才能阻止那一聲聲充滿痛楚的哀號衝口而出。
「對不起……對不起……是媽咪對不起你……原諒我……」
這一生,從來沒這麼痛過。
她到底在痛什麼呢?她從來都沒想過要一個孩子,甚至幾天前她都還把這孩子當成一個籌碼、當成一種逼迫孫達夫就範的手段而已,那為什麼現在又變得如此難以割捨?
聽說孕婦很容易情緒化,她現在一定就處於這種階段吧?事實上她根本不該這麼痛的,事實上只要哭過這一場之後,她的腦袋就會清醒了,她會發現自己現在做的才是最好的選擇──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有人走過來了。可是她什麼都顧不了,什麼羞恥、什麼面子都已經不重要了,再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小孩,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別人如何看她又有什麼要緊呢?
她的眼淚繼續奔流著,彷彿要把身體裡所有的悲傷全都沖洗乾淨似的,但是她知道今天流的淚水只是一條小河,未來她還會流出如同汪洋大海般的眼淚。這樣的傷痛幾時才會停止?她沒有勇氣去衡量。
「歐小姐?」有個男聲訝異地喚她,他很快來到她跟前扶住她的肩膀。「怎麼了?妳還是不舒服嗎?我馬上送妳進去找醫生──」
歐亞若再度抬起淚眼,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高興看到這一張熟悉的臉,縱使那張臉的主人屬於藍天傑,一個她只見過兩次的男人。
她哇地一聲痛哭著撲進了他寬廣的胸膛裡,所有的悲痛化成緊緊揪住他衣領的雙拳。
她所有的理智都已經被自己的淚水給淹沒了,所有的尊嚴與驕傲也早已經消失無蹤,她甚至聽不到自己哀哀切切哭泣著說了些什麼,她只記得藍天傑的懷抱很溫暖,只記得藍天傑輕撫著她的背的大手好溫柔。
她到底哭了多久?她根本記不得了,只是當她終於恢復理智的時候,他們已經不在醫院了。
第三章
黃昏的陽光照進雪白色的屋子裡,她累得蜷縮在倚在窗邊的草綠色的沙發上睡著了,模樣像一隻貓。
第一次見到她,直覺就認為她是個像貓的女人,如今一看更像了。
雖然她那精緻漂亮的妝全都哭花了,兩隻眼睛腫得像是金魚一樣,蓬亂的長髮隨意的披在肩上,可是那哭累了的睡顏看起來卻別有一番引人憐惜的美感,大概就像……落魄的波斯貓吧。
上個星期認識她時,她果真就像其他護士們所說的一樣,是個性感、狂野,渾身充滿吸引力的女子。護士們笑著說她是一個絕大多數男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女子,是許多單身漢心目中理想的對象;可是就他所看到的她,只是個外表美麗卻毫無內涵的女人,正好是他從來都不欣賞的女人。
他喜歡的女人要溫柔、睿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理想,再不也起碼得是個可愛的鄰家小村姑。他從來都討厭外表光鮮的芭比娃娃,更何況還是個看到男人會流口水的野娃娃。
可是此時此刻再看歐亞若,似乎已經沒有上次那麼討人厭了,相反的,她顯得楚楚可憐、柔弱動人──他也知道,是自己那虛榮的保護主義開始作祟,他從來都受不了看到女人受欺負。
從她斷斷續續的哭泣中,他大概把所有的事實拼湊起來了──她懷孕了,而孩子的父親不要這個孩子,她想去醫院墮胎,但卻又狠不下心,她很悲痛,進退維谷只好躲在醫院的樓梯間痛哭。
很簡單的情節,醫院裡幾乎天天都在上演,雖然他不是婦產科的人員,但是這樣的故事他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次了。
只是發生在這狂放如野貓的女子身上,卻顯得有那麼幾分不搭調──他必須承認自己一直把歐亞若想成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跟男人上床,卻絕對不會成為某人的母親的那種女人。
沒想到性感女神也有落難的一刻。
為什麼會把她帶回家呢?因為他住的地方離醫院很近?因為她實在哭得太慘了,而他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安慰她?
唉,這女人身上只差沒掛個大大的牌子,上面寫上「麻煩」兩個大字而已。
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他突然很想抽一根煙,可他明明已經戒煙多年;來塊巧克力也挺不錯的,有時候他真恨自己的自制力,這間屋子裡竟然真的連半塊巧克力也找不到!
就他過去的經驗來看,對歐亞若這樣的女子,絕對絕對要保持十成十的戒心才行!
落難的野貓雖然看起來楚楚可憐,但是把她抱進懷裡給予溫暖絕對不是個好選擇,任誰都知道貓的爪子可是非常致命的。
於是當她那蝴蝶般的長睫開始撲撲抖動時,他立刻閉上眼睛假寐。這對大家都好,她不用面對自己的脆弱被看穿的尷尬;他也不用為了該如何安慰她而傷透腦筋,這絕對是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躺在沙發床上的野貓慢慢醒過來了,面對著一室金色的美麗陽光,她像是不太能理解自己的處境似,雙眼迷濛地打量著眼前的屋子。
「窗明几淨」是她第一個想到的形容詞,但這裡一點也不像醫院,這間屋子的陳設簡單明亮,看得出主人很有幾分雅致品味──漸漸的,她開始蹙眉了,像是小嬰兒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處境並不是那麼安全時的表情,接下來她是否也會像個嬰兒似的哇哇大哭?
歐亞若當然不是小嬰兒,她憂鬱的雙眉輕輕鎖著一抹哀愁,但美麗的武裝很快在她的臉上一寸一寸建立起來。
她很快看了一眼躺在另一角的男人,然後快步找到了浴室,不久浴室便傳來梳洗的聲音。五分鐘之後,她重新出現,又是個美麗而驕傲的女王,之前雙眉之間鎖著的憂愁幾乎看不出來。
原來他是看到了珍貴的一幕,如此驕傲的女人不會輕易讓人看到她的脆弱的。
歐亞若站在映照著夕陽的窗邊,隨手從皮包裡掏出了一包煙,透明的煙霧籠罩住她的身影,但那只不過維持了很短很短的三十秒,隨即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瞪著那根纖細的綠色香煙,然後在窗台上按熄了它。
她很淡很淡地歎了口氣,如同那些飄出窗外的煙霧一般幾不可聞。
幾分鐘之後,她躡手躡腳地靠近屋子的另外一端,而一直都清醒著的藍天傑依然保持著不動的姿勢。
她正打量著他,良久。
正在考慮什麼嗎?會不會彎下腰來給他一枚致謝的吻呢?當他發現自己竟然正在胡思亂想時,歐亞若已經走開了,留下一道奇特的嫵媚香氣……
門被打開,門被關上。
身上明白寫著「麻煩」兩個字的女人,驕傲如女王、狂野如豹貓的女人,靜靜地走出了他的生活。
藍天傑睜開了眼睛,夕陽的光輝把雪白色的屋子照耀得如此寧靜,幾乎是太寧靜了……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悵然所失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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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桌上那封公文跟旁邊的紙箱,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她以為自己正在作夢,可是當她抬起頭看著周圍的人們──他們全都低下頭刻意躲避她的目光,整間辦公室的人突然全都勤勞了起來。
她終於體會到──她是真的被開除了!
就好像她過去曾多次做過的一樣,她對眼前的安排再熟悉不過了。
桌上端端正正的擺著一份公文,好像連擺放的角度都仔細丈量過一樣,如此一絲不苟。公文裡會有一張支票,還有一張簡短的公文,上面會寫著感激她過去對公司無私的奉獻,三個月的遣散金僅以聊表心意云云,末了還會有一個龍飛鳳舞的字跡簽名──總經理:孫達夫。
沒什麼遺憾、沒什麼動人的言語,跟等在旁邊的空紙箱一樣毫無表情。
「亞若……」
是秦筱芳,素日在公司與她交情最好的女孩。此刻她的表情雖然寫滿了遺憾,但眼底卻閃爍著光芒,那種光芒她好熟悉,那是追不及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