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黑潔明
就在這時,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抬起頭,看見了那名園丁,然後一個,然後又一個。
「蓮,大家來了,拜託妳,再撐一下。」
人們七手八腳的將他和她拉了上去,他不肯鬆開她的手,只是不斷和她說話。
他不知道身邊到底圍了多少人,也不是很清楚直升機究竟是何時來的,他只知道她的心跳越來越弱。
他抱著她,淚流滿面的說:「求求妳,我愛妳……」
她的眼角滑下了淚,卻沒再睜開眼。
「拜託……別走……」
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懇求,她的心跳還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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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他的咆哮,響徹了整個莊園。
她的心跳停了,我們必須電擊她!
藍斯,你得讓開!
亞當,拉開他!
他掙扎著,咆哮著,然後有人將他硬架了開來,另一個人紮了他手臂一針鎮定劑,他卻還是緊抓著她的手。
「妳醒來!給我醒過來!妳這該死的女人,怎麼有膽拋下我——」
一個巴掌,打掉了他剩下的咒罵,也打醒了他。
「把你的手放開!你想她死嗎?讓醫護人員救她!」白雲凶狠的罵著,冷聲重複道:「把手放開!」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們上了救護直升機,其中一個醫護人員手裡拿著電擊板。
白雲的手壓在他的胸膛上,看著他說:「讓他們救她。」
他鬆開了手。
醫護人員一次又一次的電擊她,直到她的心跳恢復。
救護直升機,很快的將他們送到了醫院。
她被送進了手術房,他則被擋在門外。
他的身上全是泥巴和血,左手的指甲有好幾處都斷裂。
一位護士問他有沒有受傷,他卻只是瞪著前方顯示著手術中的燈。
後來,有人幫他擦掉了臉上的髒污,替他受傷的手消毒上藥,另一個人拿來乾淨的衣服替他換上。
他還是一直瞪著手術中的燈。
人們在他身旁來來去去,他卻什麼都沒注意,只除了那盞燈。
都是他的錯!
他看到了,他明明看到了河對岸那可疑的閃光,卻來不及救她。
我愛你。
她說。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她愛的,他不敢奢望相信她真的是愛他的。
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問。
他不敢回答,因為他是如此害怕會失去她,害怕她對他只是同情,更害怕——只要他能站能走了,她就會離開他。
所以,他沉溺於能看到她的現在,即使看著她在眼前咒罵他,都比要面對那殘酷的現實要好。
別再趕我走,我不會走的。
她說,眼裡含著淚。
他知道,他一直在傷害她。
活到現在,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膽小懦弱。
如果他不要那麼膽小,如果他不要那麼頑固,如果他肯聽她的話去復健,他就來得及救她了。
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去面對現實,她也不會受傷!
他應該要保護她的,他卻只顧著自己的傷、自己的痛,忘了一直以來,都有人想殺她……
手術中的燈熄了。
他想站起來,卻忘了自己的雙腿無力,站是站起來了,仍踉蹌了一下,就在他要跌倒時,一隻健壯的手臂扶住了他。
他抬頭,看見亞當。
他雙瞳一黯,喉嚨緊縮著,直到這時才發現小弟一直陪在他身邊,白雲也在。
事實上,連老巫婆和唐琳都不知在何時趕到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亞當卻開了口。
「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握緊了小弟的手,亞當將他扶回輪椅上坐下,在手術室的門開時,推著他上前。
醫生和護士一起走了出來。
他的家人們,站在他的身後。
「她還好嗎?」
「巴特先生,尊夫人的左胸中彈,所幸子彈並未殘留在她體內,但因為失血過多,所以陷入昏迷,我們已經盡力搶救,她的狀況暫時穩定下來了,但是……」
「但是什麼?」他握緊了椅把,恨不得能立刻進去看她。
「但是她中間一度休克,腦部有短暫缺氧,可能會造成腦部損傷,所以得先轉入加護病房觀察。」
「腦部損傷,什麼意思?」
「腦部損傷是指大腦皮質因缺氧而受損,情況如果好一點,她只會有短暫的記憶喪失,情況若嚴重一點,病人……就有可能會無法清醒,不過實際上還是要看病人本身的狀況,我們必須再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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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送入了加護病房。
一天只能探病三次,一次只許進入兩個人,最多半個小時。
他不想離開她,所以就算不能進入病房,也寧願待在病房外頭等著。
無論誰來勸,他都不肯去休息,只是隔著玻璃窗,看著躺在病房裡,身上插滿管子的她。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
腦部缺氧、記憶喪失、無法清醒……
雖然沒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卻知道,她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藍斯,你必須去睡一下。」白雲柔聲勸著,「再這樣下去,你自己會先垮掉的。」
「妳知道……」他的手覆在玻璃上,注視著躺在病房裡那張床上的妻子,喃喃道:「她笑起來的時候,右頰上會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就在這裡。她總是喜歡和我爭辯,生氣的時候,老愛連名帶姓的叫我。大部分的人,都會以為她很理智,其實她脾氣很差,根本就是個小暴力分子……」
白雲聽著他訴說對她的瞭解,不禁喉頭一哽。
藍斯一扯嘴角,「她拿下了七項極為賺錢的專利,卻根本不會理財,她把一半的錢,匿名捐給了慈善機構,另外一半,全部都再投資回研究上。」
「妳知道去年她為什麼要離開我嗎?」
「為什麼?」白雲輕聲開口。
「因為我把她當成一個可以贏過妳的展示品,我該死的傷了她的心,她卻回來了……她說她愛我……」
他閉上了眼,痛苦的啞聲說:「我告訴她,我不需要同情……」
看著這驕傲的男人,白雲只覺得心疼不已。
淚水滑下了他的臉龐,他的額頭貼在玻璃上,無聲哭了出來。
他的淚,讓她為之動容,不禁也跟著淚濕眼眶,無法再開口勸他離開,白雲只能伸出手,輕輕覆住他顫抖的肩頭。
天啊,她真的希望莫蓮能夠醒來,否則她真的不曉得,藍斯能不能撐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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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了。
她仍躺在加護病房裡。
看著莫蓮蒼白無血色的臉,藍斯握著她的手,撫著她細緻的掌心。
「其實第一次見到妳時,我一直覺得妳很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直到妳提起,我才想起以前那位華裔司機不服輸的小女孩。妳知道嗎?妳父親一直為妳感到驕傲,有一次妳贏了學校的科展,他特別和查德借了一套西裝,要去學校看妳,查德問他說,為什麼不用買的?他的薪水,應該足夠買一套稱頭的西裝,你父親卻回答,他要把錢留下來,做妳將來唸書上大學的基金。妳應該看看他當時驕傲的表情,彷彿妳剛剛拿下的不是學校的科展,而是諾貝爾獎。當時的我,好羨慕妳有一個會以妳為榮的父親……」
醫療機器的聲音,規律的輕響著。
他將她的手拿起,撫著自己受傷的左臉。
「妳說,去年妳會走,是因為害怕受傷,因為我只把妳當成一個合作的契約,所以妳不敢承認妳愛我……的確,那時,我還不知道妳對我有多重要。那時,我一直以為我會覺得憤怒只是因為計畫失敗的挫折。然後,妳的律師送來支票和離婚證書,我當時只想把那些東西塞到她的喉嚨裡。她走了之後,我拿起筆,卻無法簽完自己的名字。」
他凝望著床上的妻子,啞聲開口,「我沒有辦法簽完它,妳是我的,屬於我的,這一生中,妳是我所擁有過最美好的事物,我沒有辦法放棄妳,可是,等我領悟我愛上妳,想回去找妳時,那場該死的車禍卻讓我……」
他語音為之一頓,深吸了口氣才又緩緩道:「就只是一場該死的車禍,卻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我的臉、我的腿、我的工作,還有……妳。妳說妳不在乎,我卻不能不介意,妳曾問我,我在怕什麼,我不敢回答,因為我也害怕,怕妳只是被我的家人找來,怕妳只是同情,怕等我能站能走了之後,妳會離開我。畢竟,我本來就不值得妳愛我,更何況……是變得如此殘缺的現在……」
藍斯嘎啞地低聲承認,「所以我逃避著,我不想復健,因為我怎麼的想把妳留在身邊。妳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個膽小鬼,妳無法想像我有多麼害怕失去妳……」
緊握著她的手,他語音粗嘎地哽咽請求,「拜託妳,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