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靳絜
我又嗆到了。
「人家蜜月旅行,你去插什麼花!」
我終於止住咳,但懷疑我的背已被他拍腫了。天哪!我會不會變成鐘樓怪人?「放自己幾天假,出去調劑調劑也不錯嘛!」他還在替我拍背。「是江仁和出的主意。他力邀我和馮君平隨行,度蜜月兼開同學會。」
「你開同學會,我去插什麼花!」我邊說邊推開他的手。「再說,我又不像你和馮君平都是自己當老闆,想放假就可以放假。」
「你可以請事假。」
「出去玩一趟少說要一個星期,你覺得我這個店長可有可無嗎?」
「你就當自己掉進洞裡,腳又扭傷不就好了?」
我覺得他遊說得太賣力,令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致命傷,於是想盡辦法要我出洋相。
「我不去!這個工作我才做不久,請長假不好。」
「那乾脆辭職嘛!」
我瞪他一眼。「免談!你最好改掉這種沒事就叫我換老闆的毛病。」
「那你就答應我請假去玩。」
「我——」我蹙眉瞄他。「你幹嘛非要我去?你在打什麼主意?」
「你又幹嘛非不去呢?你連我們要去哪玩都不問就說不去,真奇怪!」他有點不耐煩。「有什麼好問的?」去哪裡不都得搭飛機嗎?
「去嘛!」他口氣放柔了。「我猜你很久沒出去玩了,對不對?」
「我——」他這副德性害我凶不起來。「我沒這筆預算。」
「這個我知道,你的經濟勉強獨立。」他笑得坦然。「我會替你出這筆錢的,你放心吧!」他停下,對我眨眨眼。「不過,如果你堅持要展現自己的志氣,將來要還我錢我也不拒絕就是了。」
「我……你不要再講了!我說不去就不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好不好?」我轉身。「我要回去了。」
他又拉住我。
「你是不是擔心我會在你出去玩的這段期間出狀況,所以,乾脆叫我跟著去你才能玩得盡興?」我說得一點也不惱火,甚至有點同情他。
他盯了我好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問得很尷尬。
「如果我說是,你去嗎?」
我是不是對他太殘忍了?他連休閒娛樂的自由都沒有。
「你們要去哪裡玩?」我這一問果真讓他樂得兩眼發亮。
「新疆。」
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
「是馮君媛的意思。她一直很想經歷一趟『絲路之旅』。」他的口氣已經很像導遊了。「除了一圓她年少時代的夢想,她還想從中獲得一些創作靈感。」他停下轉了轉眼珠子。「她寫散文、你寫新詩;如果她能找到靈感,你應該也可以吧?」
「我找靈感不必身歷其境,你不知道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想像中完成的嗎?」我的偉大只有我自己知道。「地理空間有限,想像空間無限,我習慣靠想像過日子。」他忽然變得煩躁,神情激動。
「你去是不去?!」
我大吐了一口氣。
「去新疆要不要搭飛機?」我繼續囁嚅:「我不敢搭飛機啦!」
安靜片刻之後,他狂笑了好久。我怨不得他如此嘲笑我。
「笑夠了沒?」
他輕輕點頭。
「我答應跟你們去,一切手續你都替我辦好,我什麼也不管,只負責立遺囑。」「立遺囑?」他又要笑。「你?」
他一定覺得最沒必要立遺囑的人是我。
「我要回去了。」
當晚,我就做了個墜機的惡夢。
「救命啊!我不要死、不要死!」
台北到香港,香港到北京,我的恐機症終於在北京飛烏魯木齊的客機上發作了。「對不起!她作夢。」
祁洛勳趕緊捂著我的嘴,對趕到座位前的空服員抱歉說道。
「簡瑗,」他放開手。「拜託你鎮定點好不好!這已經是你第三次搭飛機了,前兩次沒事,這次也不會有事。請你安心地打盹休息,可以嗎?」
我抓住他一隻手。「剛才空中小姐不是說飛機遇上亂流嗎?」
「飛機經常會遇到亂流的。」他給我一記白眼。
「剛才機身搖晃得很厲害,你都沒感覺嗎?」
「有呀。」
「那你為什麼一點也不怕?」
他懶得回答我。不久,我看到馮君平朝我們座位走來。
「怎麼啦?」他投給我一抹關愛的眼神。「還害怕嗎?」
我難為情地低下頭。
「洛勳,你要不要去坐我位置,跟我妹他們聊聊天?」
「你想坐過來?」祁洛勳問他。
「我好歹是個醫生,多少能安定一下她緊張的情緒。」馮君平瞄了我一眼。我還沒拒絕他,祁洛勳就說話了。
「既然你離開了座位,那就順便去上個廁所吧!我還是繼續跟她坐,她的突發狀況只有我能處理。」
我朝馮獸醫咧嘴一笑,於是他往後走去,一定是去上廁所了。
「唉,我拿我立的遺囑給你看好不好?」
奇怪,我忽然覺得沒那麼害怕了。
祁洛勳剛才不曉得在發什麼呆,我一句話教他回過神。
「你真立了遺囑啊?」
「嗯,你看不看?」
「也好!」
我從背包裡拿出遺囑給他。
「這什麼啊?」他看完我的遺囑之後,大皺其眉。
「怎麼樣,寫得可好?」
「太陽不告而別,地心引力拆除了我的骨頭……」他念著第一句,眉頭仍緊皺著。「就是我死了嘛!」我解釋道。「墜機!」
他對我苦笑一下,又繼續念:「我在人間之外和另一把骨頭得到了共同的地址。」他停下看我,於是我又解釋說:「所謂另一把骨頭指的就是你,共同的地址是指天堂。」他呻了我聲,讀出最後一句——「我們都不再有物質可以腐朽,然而我們卻能在一個叫做永恆的地方,繼續不成立的存在。」他跟著解讀:「我們都化成了灰,可是依舊陰魂不散,在陰間還是親戚?」「你真是天才!」
「你皮真厚!」他睨我。「這種詩白癡都看得懂!」
我從他手中搶下遺囑。
「有修養點好不好?」他還有話說。「敢拿給人家看,就該有雅量接受人家的批評。」「你去跟馮君平換位子!我想請他來『批評』一下我的作品。」我狠瞪他。「做人該懂得藏拙。」他從我手中拿走遺囑,隨手一摺就丟回我背包裡,然後拿出一副撲克牌。「我們來玩牌吧!」
此行我們沒有跟團,是采自助旅行的方式。
今天我們在天山腳下巧遇江仁和過去一位同事,那人目前在大陸做生意,他熱情地邀我們五人去拜訪他的維族友人。
典型的維族住宅富麗堂皇,柱子和連拱組成的廊簷上下都有精緻木雕圖案,濃厚的藝術性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江仁和,你朋友結婚了沒?」
其實我想問的是,他那個朋友和維族友人的女兒之間有沒有什麼。他只說他一人在大陸打拼了多年,因緣際會地結識了維族友人,交情深厚;談話間我看得出十八歲少女對他有意。「離婚很多年了。」
「哦?」我不覺奇怪。「他是不是滿喜歡那個維族少女的?」
江仁和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祁洛勳先送給我一對白眼。
「他是很喜歡!」江仁和朝我點頭。「我剛才私下問他,他坦承了;但他說他不能愛那個女孩,還說他在外頭闖蕩多年,想回台灣了。」
「他為什麼要逃避這段感情?」馮君媛問得比我更直接,可能因為她曾有切身之痛的緣故。「他說少女還太年輕,也許還不能確定自己的感情。他相信女孩在他離開之後再回頭看這段感情,一定會發現那只是種少女情懷式的迷思,一定會慶幸自己沒真正愛上個老男人。」我記起江仁和的朋友說他已經四十歲了。
沒人深究這個問題,但我卻為那年屆不惑的男人和正值青春少女這段注定沒有結局的戀情感到惋惜。
我發現大家都是一臉倦怠,獸醫早打起瞌睡,江仁和輕擁著馮君媛閉目養神,我身旁這位——「你幹嘛這樣盯著我?」我看見他正在看我。
「你是不是不太贊成江仁和他朋友的想法?」
「我並不瞭解人家的狀況。」我不置可否。「不過,他的說法不適用在我姊和你爸身上,你別妄想翻案了!」
他按著我的頭撞了下車窗,我哎喲一聲驚醒了前方三人,駕駛也嚇了一跳。「沒事!」他對大家的疑問眼神報以一笑。「我才不敢翻案哩!翻案之後不曉得哪天我爸又要我監護什麼人。這幾年來雖然多災多難,但總算都過去了,我不會笨到再重來一遍。」輪他的頭去撞車窗。
「沒事!」回答前方轉過來的詢問眼神之後,我和祁洛勳一起笑出聲來。
回飯店休息片刻之後,我們打算去逛夜市,順便買點特產回去送人。
熱鬧的市集裡人本來就多,所以我對此起彼落的吆喝聲不以為意。
「小心,簡瑗!」
當我聽到祁洛勳的警告時,人已經被擠向路邊的群眾撞倒在地,手中的烤羊肉串當場被人踩扁,一陣陣驚慌的腳步聲在我身旁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