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靳絜
「你夠了沒,」她佯怒,「改天我要到我繼父面前告你一狀,說你欺負我,沒事就到醫院來混淆視聽,破壞我的行情,打擊我的自信心。誰跟你說我沒人追的?我辦公室裡經常有不署名的仰慕著送來的花和卡片,要不要我拿給你看?真是不折不扣的豬頭!除了男醫師,醫院裡多的是男病患、病患的家屬,你不清楚嗎?」
「好啦好啦,算我失言。」他一鞠躬,「對不起,可以了吧?別這樣嘛,我都來了,你就上我的車吧。」
「不行。」她依舊不假辭色,「今天我有事。」
其實她不介意天天跟他一起吃頓飯,隨便扯點有的沒的。自從老媽不和她住一起後,她一個人在家挺悶的;此外,幾天下來,跟他也混熟了。
「願意告訴我,是什麼要緊的事嗎?」他走近她一些,問話的神色莊重許多。
她猶豫片刻後,歎了口氣。
「算了,我還是陪你去吃飯吧。」
坐上他的車,她下班前那股莫名其妙的衝動才慢慢沉澱——剛才她想去那家可能出現郭力恆的西餐廳用餐。和張人傑之間的過往種種還不至於令她永誌不忘,也許她想要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不過她發現自已有了嘗試錯誤的勇氣。
「想去哪裡吃飯?」黃永鴻可樂著呢。
「隨便。」
「謝謝你陪我走這一趟。」
張人傑在台南一個教會前的大榕樹下默禱完畢,誠摯地向夏組琦道謝。
「你剛才對凱莉說了什麼?」
凱莉是到台灣的教會來實習的美國少女,不幸被貨車撞成重傷,她的父親是美國的開業醫師,行醫近三十年,當他飛抵醫院時,愛女已被判定為腦死。他強忍哀痛,主動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將女兒身上可用的器官全部捐出。張人傑就是因為凱莉的遺愛人間而獲得新生。
張人傑打聽出凱莉生前在此處的教會實習,牧師留了許多她的生活照,凱莉的父親也將她的一部分骨灰灑在榕樹下,於是他特地邀請夏組琦陪他來一趟。
「我對她說,她並沒有死,她還有一顆腎臟在我身上,日夜不停地運作,她的精神永遠存在。」感恩之情盡露在他眼底。
「她一定聽見你說的話。」
「小琦,我還是很幸運的,是不是?」
「是呀,你幾乎已完全康復,再休養一陣子,應該就可以像以前一樣,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工作,你爸媽肩上的重擔就可以卸下來了。」
「我已經等不及要報答他們了。」
「別著急,慢慢來就好,這麼長的時間他們都撐過去了,不在乎多等這一小段日子,你還是把身子養好一點再作打算。」
「小琦,」看看她,他欲言又止,「我也等不及要報答你,你也為我付出了許多。」
「我不需要你報答什麼。」她回視他的眼神是一貫的坦蕩。
「不,我辜負了你這麼久,我一定要補償你。」他說得急切。
「你只要樂觀開朗地活下去,我就覺得很安慰了,你以為呢?」她不想強調他提到的「補償」。
「你覺得這樣就夠了嗎?」
「當然,朋友之間本來就不需要談什麼報不報答的,能陪你走過最困難的這一段人生路途,我也有收穫嘛。」
「你有什麼收穫?除了被我一再拒絕、忍受我無端對你發火之外,你有什麼收穫?」
「施比受更有福啦。」她咧嘴一笑,不希望他再將話題深入。
「小琦——你可曾改變初衷,對我?」一陣吞吐,他還是問了。
她覺得很累,比被他在病中折磨時還累。
「人傑,有關你的一切,你都可以重新開始。」她說得委婉,但這已不是傷不傷人的問題了。她的心此刻是很清楚的。
「你我之間呢?也可以重新開始了吧?」
「我們還是好朋友啦,」她頓了頓,「不過那種感情已經結束了。」
「你在生我的氣?」
「不是啦,你不要多心,我沒有跟你賭氣。」
她的冷靜態度阻止了他繼續問話。他只想著如何補償她、挽回她。
第四章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日子過得挺快。
夏組琦不為人知的心情,深深地凹落在開花的季節。春風蕩漾在樹梢,卻始終沒能蓬勃。她有些恍惚,心情如春天般渾渾噩噩,不知什麼樣的力量才能把深埋在地底的新鮮和艷腴翻攪出來。
呆板。她常常陪黃永鴻吃晚餐,偶爾在醫院裡和郭力恆聊一聊,三不五時在電話裡和張人傑敘敘舊,但日子一樣呆板。
呆板生硬的工作報告橫陳在桌上,等待她的玉手垂憐光顧,她意興闌珊地翻了翻,心思繼續在抬燈下密密走著。想起如水流般的日子,從自己身上流過了三十年多一點。歲月一直在不遠處對她的紅顏覬覦,她能始終堅韌如一根根緊繃的弦,不會奏出失調走音的旋律嗎?
在別人眼裡,她是一個已有輝煌成就的年輕女子,但此刻她是心煩意亂的。一切皆因年的氣氛使然,這是屬於她的新年症候群,她如是替自己解釋。
也許她該找個人聊一聊。
推開那堆僵硬的報告,她打電話把郭力恆約了出來。
「你今天休假?」
「嗯,昨天剛給一個小男孩開刀。」
「急診?」
她苦笑,「跟人家打賭,看誰能把硬幣吞進肚裡。」
「他贏了?」
「嗯,所以要開刀,他阿公氣個半死。」
「沒事了吧?」
「我從X光片上看見硬幣已經掉到小腸裡了,本以為它既然能通過胃腸管道上三個狹窄的關卡,照理說,它也可能順利通過最後一關,隨大便排出來才對。」
「結果還是得挨一刀?」
「結果他腹部絞痛,只好立刻動手術了。」她又笑,「你知道嗎?我從小男孩身上看見了台灣人堅強的賭性。他的肚子還沒痛之前,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他問如果他把硬幣大出來,上面的英國女王圖案還在不在?」她停下,補充道:「他吞的是壹圓港幣,他阿公給他的。」笑了笑,又說:「如果在,他要在大出來之前再去跟同學打一次賭,說英國女王不會被他消化掉。」
郭力恆做了個暈倒的假動作。「你怎麼說?」
「我叫他等大出來之後,再拿把湯匙從糞堆裡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你也很鮮。」
沉默蔓延開來。濱海公路旁,她透過車窗望著依然蔚藍熨貼的海。
「在想什麼?」他問。
她靜不作聲,轉頭若有所思地盯了他好半晌。
「你又長胖了一點。」
「哦?」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胖嗎?」
「這樣剛好。」
「冬天吃得多的緣故。」
「你跟家人住一起?上午接我電話的人是你誰?」
「我爸。」
「他有沒有問起我是誰?」她滿想知道他是如何向他家人介紹她的。
「沒。他沒空管那麼多,我姐就夠他煩了。」
「你姐有病啊?」她有職業敏感。
他一愣,接著便笑,「也算有病。」
「怎麼說?」
「不知該從何說起,反正她是我們全家人的剋星。」他考慮著怎麼接下去,倒沒想瞞她什麼;彷彿已當她是相識多年的知己。她脂粉不施,不經意的流露一臉清純,在小小的車廂裡,他嗅到一股屬於女性的幽香,心頭襲上一種異樣的感覺。
「說呀!」見他呆了許久,她鼓勵著,「我能守密的,這是你我之間的默契不是?」
「幾年前,我媽為了她的事自殺了。」他暗啞著聲,「她說她需要一筆錢,要我媽去起個會,她會按月繳會錢,誰知道她食言背信,我媽被會員逼債逼得最後喝農藥自殺。」
「知道她為什麼缺錢嗎?」
「我們問過她,不過她總是支吾其詞,我爸媽又好打發,對她束手無策。」陳年舊事,一傾而出,「她大我五歲,我上大學時,她已經在工作了,但是我後來替她算了算,她沒拿過一毛錢回家,交給我爸媽的錢還不夠她陸陸續續糟蹋掉的。更教人生氣的是,我家所有親戚、我爸媽的朋友,都借過錢給她。說是借,她卻從來沒還,人家礙於情面,起初都沒對我爸媽提起,是後來她借的數目愈來愈大,次數愈來愈頻繁,這才不得不告訴我爸媽。人家沒要我們替她還錢,只不過漸漸形同陌路。」
「怎麼會這樣呢?」
「誰知道?每次闖禍她都有不同的理由。她連我的同學、朋友都不放過,偷偷抄了我記事簿上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她也能借到錢。我被同學、朋友問起的時候,才曉得自己也遭殃了。我念的是國立大學,本來是不需要太勤勞打工的,為了還她借的那些錢,我從大二開始就不得不到處打工。」
「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你上次才會對我說,你的朋友都沒有好下場?」她微笑著,刻意使氣氛輕鬆一點。
「是呀,所以我主動和同學、朋友斷絕往來,在我還清債務之後。」他苦笑,「至於那些還沒遭到迫害的,我就預先一一告知:若是我那個敗家姐姐開口向他們借錢,不管用的是什麼理由,都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