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靳絜
「不曾。」
「葛月,曉雷一定對你說了很多我和他鄰居那幾年裡發生的大小事吧?」不待回答,她徑往下說:「你也聽我說一遍,可以嗎?看看我說的和他說的是不是一樣。」
「可以,你說吧。」
半個鐘頭過後,她說有事要忙,於是掛了電話。葛月又聽了一些很平淡的東西,然而這些東西正在加深她和杜曉雷的距離。
她感覺得出,林靄梅試圖透過這些平淡的東西傳達一項訊息,那就是,男女主角的關係曾如賈寶玉和他身上的那塊玉一樣,一刻不離。
葛月把冷氣關了,因為她覺得好冷。打開窗子,她吸了口夏夜的風,發現杜曉雷站在路燈下。
路燈如昨,他的身影如昨。
他消失在路燈下不久,她的門被輕叩三聲。
「為什麼不按鈴?」她開了門立刻掉頭回客廳。
「『誰在敲門?』」他笑著在她身旁坐下。暗示著自己曾看過她這篇短文。
「你是林靄梅的鄰居,不是我的;我的鄰居是宋紹鈞,只有他可以敲我的門。」
「生氣啦?因為我好幾天沒跟你聯絡?」他的體貼如昨。
「生氣?怎麼會呢?」她按下遙控器,再度將室內溫度訂為涼爽的秋季。「早習慣了你這種很『杜曉雷』的出現方式。你不是早就把提出分手的主動權留給我了嗎?我記得我沒說過要跟你分手的話,所以你的出現並不令我意外!」
她說的句句是氣話,可是最後這些氣都消失在他充滿思念的眼神裡。
「曉雷,我想你!」她撲倒在他懷裡。
「我也想你。」
他愈來愈渴望這種緊抱著她的感覺,那是種令他滿足、踏實的感覺。
當環境不能對人產生威脅時,令人恐懼的就是自己。葛月能減輕他的恐懼。
吻她能減輕他的恐懼。
「本想先打個電話給你,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所以我就直接過來了。」吻干她的淚之後,他解釋。「你媽剛才又跟你講了什麼?怎麼講那麼久。」
「我不知道。我一聽是她就把話筒放在一邊涼快,半小時之後再掛上就行了。」她欺騙了他,但她覺得這是必須的欺騙。
她想跟他在一起,很久。
「他告訴過你,說他偷了同學的錢這件事嗎?」
「嗯。他是為了你才那麼做的。」
葛月替林靄梅強調了該強調的部分。
「污點。這是他的污點。」
林靄梅的冷然使葛月不由得又為杜曉雷抱屈。顯然林靄梅並不知道,杜曉雷在為她偷錢之前,已偷過別的東西,偷了好幾年。
這個事實令葛月十分安慰。他沒騙她,他說過,偷雜貨店老闆東西的事,他只對她一個人說過。
「你看不起他嗎?因為他做了這件事。」
林靄梅沉默了。沒錯,她是看不起杜曉雷。他既然能為她去偷錢,那他為什麼不能再為她犧牲一點男性的尊嚴?她早已為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他和她的命運已緊緊相連,他們是同一種出身的人;告訴自己,她之所以能具備比他好的條件,是因為他的犧牲;告訴自己,她必須報答他。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
他的污點也是她的污點。既然已經有污點了,那麼這個污點是大是小就不再重要了。
「葛月,你想過沒有?他憑什麼有今天?憑什麼擁有財富,憑什麼享有世俗眼光裡所謂的高社會地位?你想過嗎?」
她想過,也給了自己答案,所以她從不求證。
「在我生活的這塊土地上,一個人只要肯吃苦,不愁沒有出頭之日。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也許還靠了點運氣,但我深信,他是個能吃苦的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因為你親眼目睹了他的奮鬥過程,再說,古今中外都不乏一夜致富的人。」停下片刻,她沉篤地道:「我相信他。」
「是嗎?我倒認為你該相信我才對。」林靄梅立刻回了一句。
「相信你什麼?」
「他今日擁有的一切是我給的。」
葛月倏地愣住。林靄梅跟著就說時間已晚,改天再聊。
的確,夜已深,但葛月了無睡意。
杜曉雷今日所擁有的財富和社會地位是林靄梅給的?她想起自己惟一一次被他請去他的辦公室,那天他要她坐上他的總經理座椅,說是要她體會一下,他坐在那個位子上時的心情。
她信了林靄梅的說法。
幾天過去了,葛月仍不願正視這個事實,這個她尚未向杜曉雷求證的事實。
這事實必定是故事的轉捩點。這個事實導致了男女主角沒有明天的命運。
「你瘦了。」
杜曉雷來看她了。她看出他眼底有一抹憐惜,自己的確形容憔悴。
「林靄梅是你的初戀,也是你到目前為止的最後一個戀人吧?」
她忍住心痛問他。她揮不去那句「他無法愛任何一個女人」。即使林靄梅所指的「女人」不包括她自己,至少也包括了她,葛月。
「我的最後一個戀人是你。」
他答得迅速、堅定。若不是因為對林靄梅心懷愧疚,他很想告訴懷裡的女孩,說自己的初戀也是她。
「你愛我嗎?」她終於問了。
「愛。」
「我們——有明天嗎?」
他答不出來。這個「明天」該如何定義?
她不再逼他,因為她還站在他這邊。
「我們坐下吧。」她拉著他坐。「我要你講故事。今夜,你必須把故事結束。」
結束得了嗎?他惶惶然的心倏地一抽。立刻,他又覺得,也許今夜故事就真的結束了。
「好久沒接著講,我忘了自己已經講到哪裡,你記得嗎?」
她點點頭。「講到你病了很久,病還沒好她就告訴你說她要結婚了。」看他一眼,她很快地接著說:「我知道這不是重點。你記得我們全身濕透,不得不住進旅館那次?你忽然說了一些跟她有關的話,我想那才是重點。」
他記得。
「那晚是我和她最後一次機會。但是,最後還是沒有發生。」
她給他個鼓勵的眼神,要他勇敢地說出屬於他和林靄梅的,最後一夜。
「當她告訴我說她要結婚的那一刻,我立刻在心裡對自己說,她終於做出正確的選擇了。我不可能不難過,但是,我更願意祝福她。於是我對她說:我祝福你們。誰知道,她立刻又露出那種眼神,那種——」他說不下去,神情一如當年那般無助。
「那種要跟你同歸於盡的眼神?」她接了下去。在聽過林靄梅的版本之後,她確信自己不會說錯。
「嗯。她先對我說謝謝,然後就問我:你知道我要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嗎?」
葛月在心裡替他回答:比我大三十歲的男人。
「有錢有勢的男人?」她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我沒回答她。她接著就告訴我說:是一個對我們有幫助的男人。」他吐了口氣,接著道:「我傻住了,她為我解答,說那個男人很老了,但是很有錢。她會答應嫁給他,是因為他願意拿出一筆錢幫助她的表弟,對她有再造之恩的表弟,供她表弟創業。」
「表弟?」她不能不打岔。
「我。」他黯然。「她騙那個男的說我是她的表弟。」
葛月也傻住了,林靄梅這麼做到底用意何在?
「她問我:你不是一直想賺錢,賺很多很多錢嗎?你可以為我去偷別人的錢,那我也可以為了你把自己賣掉。我嫁給他,不但可以報答你,也可以讓我們早日擺脫貧窮。你就用這筆錢去賺錢,這樣你賺起錢來會更快,賺得會更多;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也許很快就能再得一大筆錢。她對我冷笑一聲才又說:他很老,身體也不是很好。」
「你怎麼說?答應她了嗎?」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也掉頭就走了。」
「可是你跟我講過,你說過想挽回她的話。」
「我是說了。」他腦海裡立刻浮現最後一晚那一幕。「幾天之後,她又來看我——」
「等等,你沒主動找她?」
「我當時還在鄉下養病。」他解釋。「我打過電話,但是她好像已經不住在那裡了,她公司裡的人又告訴我說她辭職了。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她。」
「喔。」她點了下頭。「你繼續講。」
「她又來看我,那天她穿得很時髦,看起來跟以前完全不同,我是指,她整個人給我的感覺完全變了,我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她。」
他的神情忽變得茫然。
「但我沒忘記勸她放棄跟那人結婚的念頭。我說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更不能拿那個男人給我的錢。當然,她沒聽進我的勸阻。我講完那些之後,她只問我:你愛我嗎?我想我必須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你回答她說,愛?」
「嗯,她好像很感動,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爸死的時候她都沒哭,所以我以為她同意放棄結婚的念頭。後來我也流淚了,因為我覺得她很可憐,而且是我害她變得可憐。她抱著我繼續哭。我們在一起很多年,從來沒這麼靠近過對方。她摸我的臉,那雙手在我感覺,好軟好冰。你相信嗎?我第一次有了吻她的衝動,我覺得自己該對她做些補償。所以,我吻了她。她也熱情,也吻我;漸漸地,我們都失控了,我本以為,我們終究會佔有彼此,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