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呂希晨(晨希)
他的舉動、他的言詞、他的神情,在在清楚地告訴她,她方才說的話徹徹底底傷害了他。
這是否意味著他對她不只有責任,還有……愛?
領悟來得太遲,傷害已然造成,令歐陽水若在得知他對她仍有情愛而欣喜之際,也感到深深的懊悔。
聽見外頭的爭吵聲,連忙從屋裡衝出來的申非言與環翠看見這陣仗,後者懼於童嘯寒的怒氣,不敢太接近。
申非言心裡也清楚義兄的怒氣無人能擋,遂將環翠護在身後,連忙問道:「大哥,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明白,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一個專心練劍、一個鑽研醫書,怎麼一下子就吵了起來?
爭執中的夫妻對旁人所言恍若未聞;眼中除了彼此的傷痛,再無其他。
「嘯寒……」
帶著哭聲的輕喚像根針,扎得童嘯寒迅速收手,望著妻子的表情彷彿發現她身上長出利刺,驚訝、疑懼逼得他退離數步。
「對不起,對不起……」歐陽水若後悔極了。
她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會傷害他,她……她以為這樣對他最好啊!
她無意傷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傷他的力量。
「聽我說……」
歐陽水若伸手,試圖接近幾步之遙的丈夫;但隨著她前進的步伐,童嘯寒也一步步往後退,最後竟轉身施展輕功離去。
「大哥?」
「姑爺!」
「嘯寒……」承受不起太多悲痛,歐陽水若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
「姐姐!」環翠不捨的道。
歐陽水若的珠淚滾滾落下,「是我……都是我的錯,嗚嗚……」
她誤會他、誤會他了……
嘯寒,原諒我!
那是她昏去前,意識裡唯一的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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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已經睡了,聽環翠說,大嫂臉上還掛著淚,是哭著睡下的。」
夜半時分,申非言步出屋舍,走近義兄身邊說道。
「大哥,您跟大嫂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見過大嫂哭得這麼傷心,也不曾見您對大嫂發脾氣,怎麼這一趟回來就全發生了?」
「這是我與她的事。」童嘯寒淡道,暗示義弟不要多事。
可惜,不多事就不是申非言了。
申非言,照申老爹的解釋,是衍生自「論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因他排行老三,故取「非禮勿言」中的頭尾兩字命名。
但依照環翠的說法:非者,不也;言者,說話也──顧名思義,申非言所代表的就是「生」來「不說話」會死的人。
由此觀之,環翠的解釋更能貼切地形容申非言這個人。
「我說大哥,別怪小弟多嘴,早些時候就跟您說了,最好讓大嫂知道您離谷是為了辦什麼事,讓我猜猜,您與大嫂之所以會發生爭執,跟這件事脫不了關係對吧?」
「多事。」
他猜對了。「也難怪大嫂誤會,丈夫一離開就是兩、三個月,就算回家也不過住個三、五天,要做妻子的怎麼不往壞處想?兩年了,也只有大嫂受得了被您這麼冷落。」申非言搖搖頭。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何嘗願意離開她?
「那就把您離家的目的告訴大嫂嘛,把話說開不就一點誤會也沒有了嗎?」
「她會擔心,她與我不同。」童嘯寒沉默了一會兒,復又開口:「水若性情溫順,重視人命,這些你也清楚。」
「是啊。」申非言頗有同感地應道。「大嫂的醫術不只救人,就連飛禽走獸也不例外。」
「血案之後,她傷心、悲痛,但從不曾想過報仇雪恨。她深知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道理,骨子裡的溫順性格讓她即便有恨,也是恨自身的無能為力。她太善良,善良到不曾想過手刃仇人,以慰家人在天之靈。」
「若非如此,怎麼吸引大哥傾心。」雖然話這麼說,但申非言還是歎了口氣,「仁慈的人在如今這種世道上太容易吃虧了。」
童嘯寒又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她的手染上復仇的鮮血。身為醫者,她的手只能救生,不能殺生。」
「總歸一句話,大哥您珍惜大嫂,不願兇手的血髒了大嫂一雙白玉小手,寧可自己一肩扛下報仇雪恨的重擔,小弟沒說錯吧?」
童嘯寒別過臉,沒有回應。
哎呀,該不會是不好意思吧?「大哥?」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話裡帶有幾分難為情的強辯語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血償血,這是我的行事作風,與水若無關。」
「就當是這樣唄。」他這個義弟多好啊,明知大哥嘴硬不承認,他也睜隻眼閉只眼讓大哥矇混過關。不過……
「小弟衷心建議,您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大嫂吧。」
「不。」
「大哥,不是小弟說您,大嫂看起來不像那麼膽小的人。」別以為他看不出來。「小弟認為大哥據實以告並無不妥,大嫂不會因為您復仇心切,就認為您是可怕的人,拒您於千里之外。」
義弟點出擱在他內心深處的憂懼,逼得童嘯寒沒有台階可下,只能狠狠瞪他。
「要你多事!」
「別這樣嘛,我只是實話實說。」嚇死人了!大哥一凶起來,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申非言拍拍胸脯,不怕、不怕。「大哥,聽小弟一回勸,與其讓大嫂繼續誤會下去,不如把話挑明,夫妻嘛,還有什麼事不能談、不能彼此包容的呢?要不,只怕往後像今兒個這樣的爭吵,只會多不會少。」
「我知道了。」
「大哥……」
「進去。」童嘯寒揮揮手,示意話題就此打住。
「您想想吧,小弟先去睡了。」
唉!當局者迷啊。申非言搖頭晃腦的踱進屋,留下童嘯寒獨望天邊月。
夜深,人靜;月潔,心澄。
童嘯寒陷入無盡的沉思中,直至東方漸露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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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在做什麼?」
見床上躺著的歐陽水若眼角噙淚,枕邊淚濕的痕跡還未消,讓站在床邊的童嘯寒自責不已。
呵護她、疼惜她的念頭,從初次見面時便不曾改變;然而他這個口口聲聲愛她一生一世、會盡一個做丈夫的責任愛她憐她的人,卻也是最常惹她傷心、令她落淚的人。
他到底在做些什麼?讓他鍾愛的女人、他今生唯一的妻子這麼難過、這麼傷心,這兩年,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明明是為了保護她,所以將她藏匿在俗世不問的深谷,不願她知曉江湖風波,不讓她沾染陳年的恩怨情仇。
誰知道,他周密的保護卻也傷她最深。
床上的人兒嚶嚀出聲,反側不安的痛苦神情令她看來有些憔悴。
「嘯寒……」夢寐間,歐陽水若喚著丈夫的名,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試圖找到什麼似地在空氣中探索。
幾乎是立刻,一雙厚實的大掌包裹住不安的小手,將其緊緊貼在唇邊。
「我在這裡。」這聲回應答得心虛。
天!他不知道她竟如此不安,在他汲汲營營於擒凶的時候,有多少個日子她是這麼惴惴不安度過的?而他竟一點也沒有發現!
可笑的是,他也無從發現起,他們不曾圓房、不曾同床共枕,他怎麼知道她夜裡會輾轉難眠、會不安地喚他的名?
小弟認為大哥據實以告並無不妥,大嫂不會因為您復仇心切,就認為您是可怕的人,拒您於千里之外……
申非言的一席話再度湧上他的心頭。
感覺有人握著自己的手,歐陽水若從睡夢中轉醒,看見丈夫坐在床邊,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在作夢,神情恍惚。
「嘯寒?」
「是我。」
「你──」在他攙扶下坐起身子,歐陽水若愣了。
她低喘一聲,趕忙掙脫他的掌握,小手胡亂打理長髮,生怕他看見她剛睡醒的狼狽。
但他已經看見了,還看了不知多久,想到這裡,她的玉容微露愧色。「能不能請你出去一下,讓我整理儀容……」
她戰戰兢兢的無措舉止刺痛了他的心。
他與她,不該是這樣生分疏遠;她是他的妻,是與他晨昏相伴、互許一生的妻!
「別忙。」童嘯寒說,重新握住她的小手貼在兩頰。「妳很美,一直都是。」
成親後不曾再聽聞的甜言迅速燒紅了她的雙頰,也溫熱了她的眼。
收不回的手,隨著傾向他的身子緩緩移至他頸後,歐陽水若大膽地拉近自己與丈夫間的距離,直到他的頭靠在她肩上,半跪在榻上的身子柔柔地貼附著他。
這是他們成親後首度的親密接觸。
從昨日的爭執中,歐陽水若終於明白了,他對她仍有餘情,哪怕僅存一點點,她都心懷感激。
「真的對不起。」她訴說心中的歉意。「我以為那是你想要的,所以……」
「不。」童嘯寒飛快地打斷她,雙臂緊緊圈住她的腰,深吸一口她身上的藥草馨香。「是我的錯,讓妳不安度日,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