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齊晏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願。」在「西明寺」雕十六羅漢時,他就已經與幾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師相約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嗎?」花喜蘭睜大了雙眼。
「非去不可。」孫玄羲篤定地看著她。「身為一個雕刻匠,胸中皆有揮盡才華、嘔心瀝血也要完成的曠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鑿雕佛像並不是一、兩年就能完成回來的事,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來。花坊主,這便是我不能娶蘇合香的原因。」
花喜蘭驚愕。倘若這是他的心願和志向,那是何其的偉大,她即使再憐惜蘇合香,也無法對他伸出那雙阻擋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驟然黯淡,為她的寶貝兒感到難過。
「花坊主,請妳別將這件事情告訴她,就讓她認為是我負了她的心。」他語音低柔,如深山靜靜流淌的溪水,冰涼,且孤寂。
「好,我會。」花喜蘭沮喪地垂下雙肩,緩緩地走出去,坐上了馬車。
就讓蘇合香以為孫玄羲已經回去洛陽,另娶了一名女子為妻吧。
花喜蘭深深歎息。那個傻孩子,什麼男人不好愛,偏要去愛一個有著遠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傻孩子挑選男人的眼光確實很好,但是這樣的男人可以屬於天、屬於地,卻不會只屬於一個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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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香登上木梯,坐在牆頭上。
孫玄羲早已不在那個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聽見雕刻聲,不能再看見他手握刻刀專注雕刻的模樣,除了井旁邊些許木屑透露了他曾經存在過,否則,她幾乎要懷疑遇見孫玄羲只是一場夢。
那一夜,他還來了錦被和玉簪,溫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現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確有一塊屬於她的位置。只是,他為何不肯接受她?為何悄悄地離開?為什麼?
她仰頭看天,看天上的浮雲糾纏、追逐、牽絆、奔逃。呵,真像她跟孫玄羲之間的關係,捉摸不定。
她沉醉在觀看流雲的變幻莫測中,看得恍然失神,沒有聽見空宅中發出的細微聲響。
「喲,姑娘,妳怎坐在牆上啊?太危險了,快下來、快下來!」一個帶有歲月滄桑卻中氣十足的喊聲嚇了蘇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頭,看見一個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孫玄羲慣坐的位置旁,咧開嘴笑看著她。
「姑娘,妳漂亮得像朵花兒似的,坐在牆上太危險了,快下來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著頭上包著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那裡。
「噢,我從鄉下來找親戚的,沒找著,聽說這兒有間空屋,那『合春號』老闆說暫時借我住幾天不收錢,所以我就暫時先在這兒住下,等找著了親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說。
「可是……那屋很髒很舊,裡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紀頗大,有些擔心地說。
「哎唷,我是村野莊稼人,生來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風裡雪裡地種地種菜?這屋已是極好,比我鄉下那破屋好幾萬倍了。這兒也就是髒了點,沒事兒,打掃乾淨了便成!」老太太樂觀又開朗地笑說。
「可是婆婆年歲大了,那廂房裡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沒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邊有帶著被子嗎?」
老太太聽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愛說笑話,誰出門帶被子的呀?就算沒被子蓋也不打緊,我包袱裡有幾件棉衣,湊和著蓋蓋就行了,反正只住個幾日,不必弄床被子來找麻煩!」
蘇合香一聽她說話的語氣竟和孫玄羲那麼像,眼眶不自覺地一紅,一滴淚便滾了下來。
「我說什麼了?竟惹姑娘哭起來!」老太太嚇一跳。
「沒事,風大,吹得我眼睛酸才流淚。」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風大嗎?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張望,可分明一絲風也沒有呀!
「對了,婆婆,我那兒有床被子,我給您搬過來。」她在牆上轉了個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噯噯噯,姑娘,甭費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牆那頭喊道。
蘇合香聽見了並沒理會,照樣搬了被子過來。
「婆婆,您年紀大了,受不得寒。」她抱著被子從牆上小心地拋向老太太。「總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時候再還我。」
「姑娘心腸真好,觀音菩薩保佑妳諸事順心。」老太太抱著被子千恩萬謝。
蘇合香苦笑。「我一點兒也不順心。」她低歎。
她的這聲歎息老太太並沒聽見,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讓被上的雀鳥吸引了去。
「這被面上繡的鳥真好看,什麼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繡的。」她得意地笑了笑。這床被子雖不是原先給孫玄羲蓋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鳥還是她親繡的。
「姑娘手真巧,繡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讚歎。
「婆婆,您要喜歡,我繡個被面送給您帶回去,您回去以後可以用來縫一床棉被。」她喜歡這個爽朗的老太太,彷彿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綠禾田的清新氣息。
「姑娘又說笑了,妳這繡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鮮亮的絲緞,我家那土裡土氣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蘇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來。她的善意被回絕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妳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剛剛從外頭轉進來,好像看見妳住的屋叫『長樂坊』是嗎?」
蘇合香淡笑著,點點頭。
「妳住在茶坊裡頭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麼?」老太太長年在鄉下,沒有多少見識。「妳跳舞嗎?」
「是。」她笑著點頭。
「妳跳舞服侍男人嗎?」老太太的大嗓門忽然變小了。「姑娘,妳是不是賣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賣身。」蘇合香沉下臉,有些惱怒。「『長樂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別惱,我是鄉下老婆子,不懂這些。」老太太笑得慚愧。
「不要緊。」蘇合香自嘲地冷笑。「對我有誤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很多人打從心底都是這麼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妳生得如花似玉,嬌滴滴的花花姑娘,本來就該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難不成要妳下田種地種菜呀?我瞧妳那腰肢細得怕連水都挑不起來吶!呵呵……」
蘇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話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進屋去。妳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別老在牆頭坐著,當心被風吹下來打破頭。」
蘇合香又被逗笑了。這是她這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笑出來。
她沒聽老太太的話,仍在牆上坐著,有趣地看著老太太把被子搬進屋去,沒多久又見她出來打水。
「這屋真髒,等我拿布抹乾淨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頭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蘇合香看老太太競要拿花布巾當抹布使,便急著叫嚷起來。
「婆婆!您等會兒,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給您,別用那頭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幾塊抹布。看見桌上的點心,她順手用手絹包了一盤子各色甜鹹糕點,忙碌地又爬回來。
「讓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著她抱了一堆東西回來,甚至還乾脆搬過木梯,整個人爬下她這邊來,因此一徑地朝著蘇合香客客氣氣地直道謝。
「甭客氣,這屋很髒,我來幫您打掃。」蘇合香難得有了點輕鬆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搖單目。「姑娘的衣裳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別弄髒了才好。」
「弄髒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剛好有機會活動活動筋骨。」她來了興致。
「姑娘叫什麼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滿面地打量著她。
「婆婆叫我細細吧。」
老太太笑起來。「妳的手細、腰細、身子細,難怪會叫細細這名兒,倒不知妳的腿是不是也細?」
「婆婆真厲害,知道我名字的來由。」她笑著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長的兩條腿。「婆婆瞧。」
「果然細!」老太太咧嘴笑開。
蘇合香也忍不住笑起來。
「妳太瘦了,將來不容易生孩子。瞧瞧,妳的屁股不夠大。」老太太輕拍了拍她渾圓微翹的臀。
「是嗎?」蘇合香眨了眨眼,陪著老太太走進屋。反正她已經決心繼承「長樂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對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為意。
走進內庭,她的心口驀地一緊,孫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糾纏上來。她甩甩頭,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這裡先前住過人嗎?」老太太指著不知被何人掃到角落去的落葉和木屑,那上頭還有燒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