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齊晏
「是嗎?」蘇合香抿著唇笑。「我昨晚沒睡好呢,倒忘了可以數一數雀鳥。」
孫玄羲立即會意這床錦被是她每天蓋在身上的,難怪總散發出一股蜜似的甜香。這床柔軟的錦被忽然間變成了燙手的火爐,讓他迫不及待地想丟開。
「這被子還是——」
「有人來了,我走了!祝你今晚有個好夢!」蘇合香急急切斷他的話,忙溜下梯子回去了,留下孫玄羲獨自一人抱著錦被出神。
他為什麼任由她擺佈?明明不想跟她扯上關係,為什麼還是扯上了?
懷中柔軟如棉的錦被,暖了他平靜如石的心。
這是他離開洛陽自己的家以後,頭一次感到溫馨的關懷。
不過,這床錦被並沒有讓當夜的孫玄羲睡個好覺,反而綺夢連連,害他天還沒亮就起床到井邊沖澡,消除綺夢給他帶來的後果。
他還不清楚這只是夢的開端,他的夢才剛剛要開始,是好夢還是惡夢,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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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玄羲,你是洛陽人?住在洛陽什麼地方?」
送完被子第二天,蘇合香又不甘寂寞地來打擾他,只不過這回她一直很安靜地坐在牆上看他雕刻,直到他停手歇息,開始吃饅頭時才開口對他說話。
孫玄羲慢條斯理地啃著饅頭,已經懶得再為「請妳不要打擾我」這件事與她進行爭辯了,因為他深刻體認到,即使自己對她說了一萬次這句話,蘇大姑娘也一定無動無衷,想做什麼還是會照做什麼,根本不會理他。與其動怒喊破嘴,倒不如去適應她的存在比較實際。
「妳對洛陽熟嗎?」他自顧自啃饅頭。
「沒去過。」知道他是洛陽人以後,她倒想去看看。
「那我告訴妳也沒用。」他很冷淡。
蘇合香踢到鐵板,聳了聳肩。「那你來長安做什麼?」
「應『西明寺』之邀前來雕刻羅漢尊像。」他簡單答道。
「是嗎?」她開心地笑著。「改天我一定到『西明寺』去看看你雕的羅漢。」
「那些尊像是九名雕刻師一起雕刻完成的,妳不會知道我雕的是哪一尊。」
「那你告訴我呀!」她甜甜一笑。
「沒什麼可說的。」他再給她一記鐵板吃。
蘇合香失望地輕歎口氣。
「好吧,不說就算了。」她忽地睞了睞狡黠的大眼。「那你家裡還有哪些人?可有爹娘嗎?」
「誰沒有爹娘?妳問的也太奇怪了。」
「我就沒有爹娘啊!」她露出勝利的表情,格格笑了。
看著她天真的笑容,孫玄羲一點兒也笑不出來,眼底掠過一抹淡淡的憐惜。
「有兄姊弟妹嗎?」她還沒踢夠鐵板,繼續踢。
「沒有。」表兄弟姊妹倒是有一堆。
「你是獨子啊!」她的手指輕點著朱唇,像在思考著什麼。「那當你的妻子一定要很能生才行嘍!」
孫玄羲咳了一下,差點沒被饅頭噎住,忙端起一旁的白水灌了幾口。這姑娘,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對了,你為什麼老在啃饅頭?」她注意到了在他身旁的矮几上除了一盤白饅頭和一杯白開水之外,竟什麼也沒有。
「吃饅頭方便。」他清了清喉嚨。「我不像妳,天天有人做飯給妳吃。」
「你每餐吃饅頭都不膩嗎?為什麼不吃點肉跟菜呢?」她的兩隻腳在空中輕輕晃蕩著。
蘇合香的話聽在孫玄羲耳裡,簡直跟晉惠帝說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差不多等級,令他啼笑皆非。
「我沒錢,所以只能吃饅頭。」他身邊僅剩五錠銀子,在「合春號」老闆的千手觀音像未完成以前,他得靠這五錠銀子過上至少三個月。
「你很窮嗎?」她納悶地問。
「是。」他老實招認,坦然毫不自卑。他此刻倒是衷心希望蘇合香是個嫌貧愛富的女子,知道他是窮光蛋以後便不會再來煩他,否則照她現在這樣日日來煩他個幾回,他可能無法如期完成千手觀音像,到最後說不定連饅頭也沒得吃了。
「你給『西明寺』雕羅漢像,那些和尚難道沒給你錢嗎?」她輕輕蹙起秀眉。
「當然有。」
她不解。個那你怎麼會沒有錢?」
「那些錢都用在那塊古木上了。」孫玄羲抬起頭,朝靠在牆上的古檜木揚一揚下巴。
「啊?」她更不解了。「你為什麼把錢拿去買一塊木頭?」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孫玄羲輕拍了拍身前的樟木,對她說:「這塊樟木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一塊卻是八百年的古檜木,極為珍貴罕見,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我的運氣很好,有幸能買得到它,為它花多少錢都值得。」
蘇合香怔然凝視著他,那塊古木讓孫玄羲的話變多了,也讓他的雙眸變得很溫柔,嗓音低緩柔和得宛如山谷中低回的泉水,可以想見他的確非常鍾愛那塊古木,鍾愛到可以天天啃饅頭也無所謂。
木頭,對不懂得的人來說,不管一百年、五百年還是八百年的木頭,也就只是一塊死木頭罷了,哪能分得出好壞貴賤來?但對懂得的人來說,卻能看得見木紋中的靈氣,以及那一份珍貴與無價。
孫玄羲看著古木時那種溫柔優雅的眼神,令她怦然心動,她真的從未遇見過像他這樣的男子,心中竟然渴望著他能用那種溫柔的眼神望一望她。
「那塊古木你打算刻成什麼?」她的聲調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用來刻佛像最好。」他柔聲地說。「我準備用古檜木雕刻成一尊千手觀音送給我娘。」
「噢。」他的娘親想必是位優雅婉約的貴婦人,才能養育出像孫玄羲這樣氣質出眾的男人。「你娘要是知道你的這片心意,一定會非常感動的。」
「那可不一定。」孫玄羲淡淡苦笑。
「為什麼?」
「買古木的錢原是要回洛陽之後娶妻用的,可現在我把錢全花光了,我娘知道以後大概會氣瘋了吧,一尊千手觀音能不能感動她還很難說。」一想到回洛陽以後將要面對的事,他就不禁暗暗愁苦起來。
蘇合香愕然了好一會兒,怔怔地問:「你已經訂親了嗎?」
「兩年前就訂下了」一他喝了幾口白水,準備繼續工作。
蘇合香沉默地發著呆,他說已經訂親的那句話一直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胸腔裡莫名地發脹,好酸、好麻、好難受。
孫玄羲發現她反常的安靜,轉過頭奇怪地看著她。
「我要繼續工作了,可以請妳回去了嗎?」
她心不在焉地望著遠方,不言不動,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
「喂!」他朝她揮揮手。「妳在想什麼?」
蘇合香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沒什麼。」她慢吞吞地抬起腿跨過牆,爬下木梯,無精打采地丟下一句。「我回去了。」
孫玄羲愕然,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拿起雕刀,心中疑惑著——她怎麼了?
正當蘇合香那忽然多愁善感起來的神情困擾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時,牆那頭突然傳來陣陣碗盤碰撞的聲音。
孫玄羲錯愕地抬頭,看著蘇合香的笑臉從牆頭冒出來,衝著他甜甜一笑,接著兩手吃力地提起食盒放在牆上,然後在食盒提把上綁起布繩,慢慢地把食盒從牆頂上降下來。
「妳幹什麼?」那食盒裡很明顯是吃的東西。
「送東西過來給你吃。」她臉上的笑意一如往常,剛才失魂落魄的模樣已經不見了。
「妳不必這麼做。」他有些尷尬。
「你不能光吃白饅頭,那樣手會沒力氣的,手沒力氣怎麼拿刀啊?」她微笑地看著他。
孫玄羲感覺到她體貼的心意,但是他們之間非親非故,他沒有理由一直接受她的東西。「我在齋戒中,妳送葷食過來我也不能吃。」
蘇合香掩嘴低低一笑。「我心細得很,這些都是齋菜,你放心吃吧!」
孫玄羲為難地看了食盒一眼,硬是壓下浮動的心緒。
「快點趁熱吃,我先走了。」好像怕他難為情似的,蘇合香忙把身子縮了回去。
慢慢打開食盒,孫玄羲看見裡面的菜雖然只有三樣,但確實全是齋菜,有辣炒豆乾、燒豆腐、青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
他失了神地呆望著盒中簡單平易的菜色,胸口躁動得愈加厲害。
她到底想怎麼樣?孫玄羲深深蹙眉。她不該待他這樣好才對。這種體貼與好意只會讓他有種愈來愈棘手的感覺。這裡,他最多只停留三個月,與她牽扯得愈多,終究不是好事。
蘇合香一手托著腮,另一手拿著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碗裡的飯。不知道他吃了沒?她的視線望向後院,若有所思地發著呆。
「細細姊,妳碗裡的飯粒都快掉光了。」巧珍伸手在出神的她面前揮了揮。
蘇合香慢慢地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