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那
一手往胸前摸索著,握住掛在頸上的一隻青布香包。
香包十分樸素,上頭無任何繡花圖樣,是他請行會裡的安大娘特地做的。
香包其實不香,塞進裡邊的玩意兒不知為何,混合出帶著雄黃的辛嗆氣味,每隔一段時候便會換新,讓氣味持久不散。
每回出城義診,尤其深入較偏遠的山區,他定把香包往她頭上套。
據他提及,以往在「南嶽天龍門」,師兄弟們外出辦事,都習慣在身上帶著此款香包,為的就是露宿野外時,能防蛇鼠或蚊蟲之害。
她從未說破,她的體質打在娘胎裡就受過「西塞一派」獨有的調養,尋常的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又哪裡怕蚊蟲叮咬?
苦惱啊……她該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皇,要他唯命是從,而非莫名其妙讓人牽著鼻子走。
為何打一開始不對他說明?
她在顧惜什麼?
抑或是……想貪圖什麼?
額前沁出薄汗,她氣息一亂,隨即抬眼注視著前頭駕車的男性背影。
他逆光而坐,輪廓深明,外頭的清朗天光反襯出那挺拔肩背,以及他強而有力的臂膀線條。風掠動他的衣衫、髮鬢,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也將他的氣味融於風裡。
心中有某種難解的東西蠢蠢欲動著,她試著圍堵,卻是防不勝防,悄悄地、如絲如縷地鑽探而出。
她近乎著迷地歎息,緩緩合上雙眸。
這一向,她擅長壓抑,不讓誰靠得太近,特別是在心口的地方。
義兄、義嫂,以及行會裡的眾人,大夥兒雖如家人般一同生活,她仍能輕易地保有一塊旁人無法觸及的天地,只屬於她的,秘密的、孤芳自賞的、柔且傲然的所在。
直到那一年秋江上的簫聲,在月夜下緩蕩,毫無預警地朝她襲來,在無絲毫防備下迷惑了她,心弦隨之起調,她不甘,偏偏無可奈何。
她越來越不懂自個兒,所求究竟為何?
又或者啊……她其實是懂得,僅是不願面對,而正因愈益明白,知曉深藏不露的底蘊,才會心亂如麻?
這心亂如麻啊……
此時,裴興武口中發出「迂」聲,雙臂微扯,伴隨著馬匹嘶鳴,底下的四隻木輪已跟著頓住。
「哇啊!」一切來得太快,再加上殷落霞神魂不知游到哪一處去,尚不及回航,馬車陡地停下,她驚呼了聲,人整個往木箱堆裡栽翻過去。
「落霞?!」坐在車門前端的裴興武迅速回身,在倒成堆的大小木箱裡瞥見一雙掙扎又胡踹的腿兒,他連忙拋下韁繩鑽進車裡,往箱堆裡救人。
「受傷了嗎?」低沉嗓音揉進明顯的關切,他大掌托住她的手臂,一面撥開壓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的小木箱。
好不容易借力坐起,她頰畔赭紅,訥訥地嚅道:「我、我沒事……很好,沒事……」就僅僅尊嚴有些兒受傷罷了。
「快下馬車動動,活絡、活絡筋骨,說不準仍傷著了。」
他雙目專注地在她身上游移,見她仍呆坐著不動,眉山皺折,已半強迫地將她帶出馬車外。
被他握住的腕處感覺特別古怪,麻癢麻癢的,泛開熱意,殷落霞氣息略略不穩,定定瞅著他眉間淡蹙的臉。
他適才喚她「落霞」。
他鮮少這麼喚她。
雖相處三年,兩人之間奇異地培養出極佳的默契,彼此間常是一個小小舉動,對方便能知其用意,但她心裡明白,大部分時候,他總在遷就她,摒除自身的種種,盡一切可能地容忍她的任性、彆扭和傲慢。
這似有若無的距離,讓她與他在稱謂上也小心翼翼,太親近教人心慌、不自在,過於疏遠又顯得莫名的失落與刻意。
感受到她的沉默,裴興武俊臉一揚,四目恰接個正著。
「怎麼了?」英眉飛挺,她不尋常的紅頰讓他怔了怔。
殷落霞驀地回過神來,未多思慮,秀腕陡揮,第一下沒能如願地甩開他的掌握,銀牙一咬,再使勁兒地揮了次才順利掙脫。
「都說我沒事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語氣挺粗魯的,鳳眸跟著撇開。
這一調開眸光,她才察覺到出武漢城門、行馳了一早的馬車,原來已抵達山中的小村。
村落環繞著山谷聚集,取名作「桃谷村」,谷中有清溪穿過,桃樹遍植,果樹、菜圃隨處可見,便如世外桃源。
殷落霞固定來此行醫已兩年有餘,「桃谷村」裡的人家似乎算準她今日將至,在村口旁一處專設給她用來看診的小小篷子裡,十幾二十位的村民已堆起三、四座小上爐,爐中以枯木起火,燒著熱茶,邊喝著茶邊等人。
此一時際,那些閒話家常兼等候看診的大嬸、婆婆和大叔、老伯們,不知怎地全沒了聲音,眨巴著眼,個個好奇不已地往這兒打量,八成是因頭一遭瞧見向來性情奇清的她和旁人這般「拉拉扯扯」地「糾糾纏纏」。
心震了震,殷落霞不禁又側目覷了裴興武一眼,後者神情平靜,可不知是否她多慮了,竟覺男子那略帶紫氣的方唇似笑非笑,流洩出極淡的意味。
「沒事便好。妳是來當大夫的,可別被隨車的藥箱子給砸傷了。」裴興武低語。
對方模樣狀若無意,殷落霞卻聽得一陣臉紅。
思及方才壓在木箱底下的糗態,她既羞又惱,不由得瞇起眸子睨著他。「那得歸咎於某人駕馭馬車的技巧不好、不夠純熟。」
「某人」二字還加了重音,影射得十分透徹。
裴興武雙臂抱胸,嘴角淡勾,以退為進地回道:「也是。全是那駕馬車的人不好。」
殷落霞秀頰一鼓,一時間無話可回,那泉般湧出的熱意將她浸染、包圍了。
心跳得亂無章法,這不似她。在他身旁,她越來越不似原先的她了。
可惱啊!暗自咬牙,素袖裡的十指掐作拳頭。
兩人杵在馬車旁對峙,交談之聲雖不至於傳入其他人耳裡,可她不欲再教旁人拿著當戲看,率先斂下眉眸,正打算重新鑽進馬車裡,將一些待會兒可能會派上用場的診療器具取來時,一名拄著枴杖的老婆婆牽著名七、八歲模樣的黃毛小男童走了過來。
「落霞、落霞——姥姥的腿能走了,沒再酸痛得受不住!咱兒好乖的,全聽妳的話,咱兒天天燒水幫姥姥熱敷,還替姥姥抓抓揉揉,姥姥說要親自來謝妳呀!」小男童蹦蹦跳跳地來到殷落霞面前,一張紅潤臉兒笑咪咪的,牽住姥姥的小手改而拽住姑娘的素袖。
殷落霞一怔,秀容仍是清凝,唇角倒現出淺淡軟態。
她尚未言語,一旁的老婆婆已朝著那小童搖頭笑罵:「山子,瞧你這野小子,這麼沒規沒炬的,連『姊姊』都不喊了呀?要把你落霞姊姊惹惱,往後她不理你了!」
山子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憨笑地咧開嘴,嗓門挺響地嚷嚷:「姥姥,咱兒不是同您說過好幾回了嗎?咱兒長大後要娶落霞當媳婦兒,然後在『桃谷村』裡快快樂樂過日子。呵呵呵,咱兒喜愛她,她是山子的媳婦兒,不是姊姊啊!」
這童言童語傳了開,等著看診的村民們全笑出聲來,一時間,深秋山中蕭瑟盡淡,可親的氛圍攏絡而至,幾位大嬸、大叔也跟著出聲調侃——
「山子啊,那你得多加把勁兒,快快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咱兒等著喝你喜酒呀!」
「是呀是呀,等你當了新郎倌,鐵定包個特大紅包給你賀喜去!」
「嗯!」山子笑呵呵地用力點頭,扯著素袖的小手突地往裡鑽入,握住她微涼的指尖。他仰起圓臉,大聲道:「落霞,將來我一定娶妳當媳婦兒!」
「唔……」對於山子毫無遮掩的「愛慕」,殷落霞倒不覺特別困擾,只是不太習慣旁人肢體上的碰觸,即便是個小童。
她淺弧淡露,正欲技巧地抽開手指,那賴在她腰邊的小身子竟教人打後頭給撐住兩腋,高高地抱將起來。
「哇啊啊∼∼」山子大叫。
「你幹什麼?」殷落霞衝著突然介入的男子瞠眸。
「能幹什麼?」裴興武反問,如尋常般深靜的五官透著說不出的詭譎,那神俊瞳底似見陰霾,語氣卻沉緩依舊。「不是要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嗎?讓他幫忙把裡邊的大小木箱全數搬出,這孩子還得吃些苦頭、多加鍛煉,不是嗎?」他將男童放上馬車。
「他還小。」眉輕擰,她靠過來想將山子抱下。
「落霞,咱兒不小了!」山子朗聲反駁,清亮眼睛溜了溜。「九爺說得對呀,要吃苦才可以變成男子漢。山子不怕吃苦,山子幫九爺搬東西!」說著,小小身子俐落地鑽進車篷裡。
「山子?」殷落霞一怔。
姥姥卻笑得挺愜意。「姑娘,就隨他吧,多鍛煉是好事呀!」見自家的小小子為了這「未過門的媳婦兒」如此慇勤勞動,老人家心底頗感欣慰,頻頻頷首,倒未察覺靜立一旁、向來性情沉穩的裴興武下顎線條微微繃緊,眼角還連續抽搐了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