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宣媛
靴子
夜深。
女子側躺在床上,蓄滿淚水的圓眸,依戀不捨的凝望身邊熟睡的夫君。
他的呼息平順低緩,伴隨著淺而規律的鼾聲。她靜靜的聽,靜靜地看著他清秀的面龐,像要把他的模樣鑿刻在腦海、把他的鼾聲留在耳畔,永生永世不忘。
猶記得新婚時候,向來淺眠的她,總是被他的鼾聲擾得輾轉難眠,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慢慢適應。今夜,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熟悉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裡顯得如此清晰,也許,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想微笑,眼一眨,卻落下滿串的珍珠淚,就這麼一點一滴地擴散在枕面。
五年的夫妻情分哪……注定要在今夜徹底結束,她不捨,又如何?事已成定局,一步一行都是她心甘情願的。只是注定她得辜負心愛的男子一生,再也無從償還、無從彌補……
也許,他到死都不會原諒她;也許,他會狠心遺忘他們之間曾有的喜怒哀樂;也許,不可避免的,他會將她視為拋夫棄子的敗德女子,她都沒有一句怨言,只要他今後過得好、盡快將她遺忘,只要他能過得好,要如何責怪,她都甘之如飴。
只要他過得好啊……
一夜無眠的她,悄無聲息的輕巧起身,抹去滿臉淚水,套上擱在桌面的外衣,將被淚水沁濕的長髮簡單挽成髻。她仔細替丈夫蓋好薄被,完全沒驚擾到熟睡的他。
從包袱裡取出早已備好的書信,輕輕放在梳妝台上。月光透過紙窗流瀉進屋,暈黃光線投映於銅鏡上,將她蒼白的容顏照得更加哀傷。她沒多看,赤腳踩在冷涼的地面上,彎腰拾起床下繡鞋,站在門邊深深凝視丈夫最後一眼──今夜一別,還有相見的機會嗎?她不敢想啊……
離別的愁緒揪疼她的心,她用力咬牙,硬生生別開眷戀的目光,淚水再度爬滿白皙的臉頰,她粗魯的以袖抹去,小心地拉開房門。
跨出門檻,緩緩關上門,門內景物在她眼前一寸寸縮小,他的臉也慢慢消失看不見。
終於,門扉緊閉。她不敢稍加停留,極力忍住想再推開門多看他一眼的慾望,迅速穿上鞋履,蓮足輕盈點地,穿過另一扇門,來到一雙稚兒房內。
長女和她長得極像,都有對水潤明眸、削尖細緻的下巴,模樣很討人喜歡。此刻她正酣然甜睡,軟嫩臉頰泛出可愛的粉紅淺暈。
她的女兒,她好愛好愛的女兒──娘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不能親手撫育你長大,不能看你出嫁,娘不是一個好母親,有朝一日,你會原諒娘不得不為的苦衷嗎?
她俯下身,輕吻女兒的面頰,隨即抱起女兒身旁的幼子,抓來一件毯子,覆在兒子身上。她站在床邊,看了女兒好久好久,最後才毅然轉身離去。
如果有一天,她們母女有幸再重逢,還能夠認得彼此嗎?認得了,女兒會原諒她嗎?
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從她決定拋棄他們父女那刻起,她就不是一個好母親了……
緊緊抱著稚兒,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狂奔,淚水不可抑制的泉湧而出,她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就任它恣意淌流。
「娘……下雨了?」懷裡的三歲幼兒被她狂奔的動作震醒,睜著一雙惺忪睡眼不解的問道。
「沒下雨,是娘在哭,你才會以為在下雨。」回頭望向來處,她跑得太遠,已看不見他們的家,連一小塊屋角都看不見了。
「娘為什麼哭?」
「眼裡進了沙子,不小心掉了兩滴眼淚。」她的步伐漸緩,但仍不停歇的往家的反方向走去。
「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你該去的地方。」
「那爹和姊姊呢?」
「他們隨後就來。」她微笑安撫著幼兒,心裡明白她的謊言很快就會露出破綻。
「為什麼不一起走?」小男孩半睡半醒,強撐著眼皮問。
「爹和娘說好的,娘先帶你走,爹一會兒就帶姊姊跟上來了。」
「那好,憫兒困了,要睡了。」說完就閉上眼。
「好好睡,我的孩子──雲焰。」她低喃道。
懷中幼兒耳尖聽見了,倏然睜開眼,「誰是雲焰?」他和姊姊都不叫雲焰啊。
「以後,你就叫雲焰。」
憫兒皺皺眉頭,滿是疑惑。「憫兒就是憫兒,不叫雲焰。」
她沒說話,只對他笑笑,玉指拂開他覆額的軟發。「睡吧,孩子。」
憫兒很快就把疑惑丟在腦後,問道:「我睡醒了,爹和姊姊就跟上來了?」
她略帶哀愁的笑了,臉貼住他的小臉,淒淒惻惻的答道:「嗯。你醒了,就能看見爹和姊姊了。」
「好,那我要睡了。」靠在母親懷裡,憫兒很快安心入睡,完全聽不出母親語氣中的黯淡離愁。
憫兒,原諒娘騙了你,或許你這一生都無緣再見你爹與姊姊了,就算明天、後天、大後天……在無數個明天裡醒來,你都一樣見不到他們了。
為娘的會一路安排你的人生直到五歲,之後的命運全由你自己掌控,娘只能照顧你到那時,然後,一切就看你自己怎麼做了。
不管是憫兒還是雲焰,都是她鍾愛的孩子,她會好好照顧,不會有一絲疏漏。
足下腳步不停,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街巷,柔和的銀白月光輕灑在她的發上、身上,拉出一道斜長的影子。
她知道,連她的影子都在哭泣,但是她不後悔,她絕不後悔她所做的決定。
只是辜負了他們父女倆,還是讓她覺得心痛,若有來生──她願用無數個來生償還。
她帶著兒子走得極遠,且一別就是兩年。
兩年後,憫兒進宮成為公主的貼身隨侍。同年,遠在千里之外的故鄉河水氾濫,數十萬人因此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叫她一輩子懸念在心的那對父女,也從此沒了消息。
第一章
「雲焰,你在這邊乖乖等著別亂跑,我進去通報皇后娘娘,一會兒就出來。」徐公公回頭對跟在他後面的光頭小男孩說道。
「嗯。」淨秀的小男孩抬起頭正視對方,清澄的童稚眼神祥和寧靜,更有一份超乎年齡的沉定。
「在宮裡回話要合乎規定。」
徐公公的話平板得聽不出情緒,但雲焰天性聰穎,馬上順著他的話改口,「是的,徐公公。雲焰會在這裡等著,不會亂跑。」
徐公公點點頭,微勾唇角,看得出來還算滿意他的表現。
雲焰在慈寧宮外安靜等待,直直望著徐公公走上階梯的背影。
宮廷內十分廣闊,樓台殿閣巍峨聳立,雲焰站在寬闊的前庭上,仰頭環視華麗群殿。這皇宮真的好大、好漂亮,他們走了好久才走到皇后居住的慈寧宮。他在心裡估量一下從宮外到宮內的路程,走起來和他每日到佛寺外挑水來回的時間差不多。
不過今天因為不用挑水輕鬆多了,兩肩沒有負擔,走起路來簡直是健步如飛,若不是徐公公年紀大走得慢,他早就到了。
他舉起略嫌粗糙的小手,摸摸剃得發亮的頭頂,再拂拂身上這襲和僧衣截然不同的嶄新夏衫──淺褐色的新衣是徐公公帶給他的,觸感軟滑,是他從未穿過的好衣裳。
佛寺裡的老師父說,宮裡的人經過兩年評量,最後選定他入宮成為公主的貼身隨侍,往後他就得住在宮裡了。
「為什麼選我呢?」當時雲焰不解的問師父。
「因為你性格溫和,又在佛寺中長大,宮裡的人覺得你很適合待在活潑好動的小公主身邊照顧她、保護她。」師父蹲下身與他同高,慈祥的說著。
「可是,小和尚怎能陪在公主身邊?」
師父一笑,慈藹的拍拍他的光頭。「你不是小和尚。雖然你從三歲開始就剃去頭髮,在佛寺裡寄住,但並未皈依佛門,所以當然不是小和尚。他們會挑上你,也算是種緣分,你就去吧。」
雲焰心裡有好多疑惑沒問出口──為什麼他們要到佛寺裡尋找公主的隨侍人選?為什麼他就得沒有異議的隨他們入宮?所謂的隨侍又該做些什麼工作?
他所有的疑問,在看著師父慈祥的笑容時,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沒有爹,娘也不在身邊,在佛寺寄住了兩年,師父就是他最親的家人,他說是緣分,他就相信是緣分。他就這麼跟隨著徐公公入宮,對難以預測的未來,也沒有任何不安的情緒,只平靜面對那不可知的下一刻。
「喂!」清脆嬌軟的聲音遠遠傳來。
他沒反應,依舊安靜等候。
「喂──」軟軟的聲音拉得長長的,有些不耐煩。
他偏頭看了一下,只見左方有一道小人影一閃而過,他並沒有多加理會。
「喂,新來的小太監!」這回嬌軟嗓音近在耳邊,雲焰想不注意都難,他一回頭,就見一對圓圓大眼在他面前眨呀眨的。
他退後一步,才看清那張臉──小貓般的大眼兒充滿興味,像瞧見老鼠一樣瞧著他;薄薄小嘴揚成貪饞的弧度,讓他有一種成了貓兒盤中飧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