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謝璃
盛氏夫婦近日眉間邑郁,在家出入的時間更少,一碰面,除了說些言不及義的家常話,目光顯少在她身上停留。她不介意自己被對待如古董瓷瓶,但,當一派輕鬆處世的盛士暐也開始眉頭深鎖時,她就不得不介意了,畢竟每晚得共處一室。
公司那席意外的表白之後,她緩和了與他的對應關係,雖然無形的界線仍然存在,但她不再拒他於千里之外,也願意和他談笑了。
願意再面對對方,就更容易察覺一切變化。
中秋夜晚,她端著一杯綠茶進房,輕輕放在他案上。他低著頭髮郵件,道了聲謝謝,沒有促狹的笑容,凝肅的側臉很陌生,也使她不安。她發現,笑看世事的盛士暐是她熟悉的、有安全感的,她實在不習慣他的沉靜。
感受了她的炯炯目光,他偏過臉,看著她。「你先睡沒關係,我馬上把檯燈關了,不會讓你刺眼。」
「我還不想睡。」她笑。
他沒說什麼,繼續專注的發著信。
「給土昕的?」她問。
「嗯。他轉到東岸的賓州大學了,最近在找宿舍,我托朋友幫忙。」他答。
她點點頭,吸了一口氣,小心地問道:「你,有沒有事,要告訴我的?」
他眨動眼睫,忙碌的手停頓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原來的速度。「沒有。你想知道什麼?」
她傾著頭,思索著。「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不開心。我想,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又幫得上忙的話,我會試試看。」
他眼睛閃爍得更厲害,手指速度也更快,直到按了「傳送」鍵,然後關了機,面對她,擠出一個笑容道:「我是不開心,因為我想抱著你睡,你都不答應。」
他不等她反應,朗笑幾聲,逕自踏進浴室去了。
她沒有絲毫不悅,但一顆心卻不斷往下沉,和今晚的月正當中相反。
他洗浴後,不再與她交談,關了燈,各自睡下。
十五的月光皎潔,照得一室柔亮,她聽聞彼此的鼻息,不甚平穩的,在靜夜中交織。她輾轉反側,過了半夜,眼皮還是一樣靈活,始終不肯沉重的往下掉。
她看不見地板上的他,卻能感覺他的難以入眠,是受她不知情的事困擾著吧,讓他失去了玩世的樂趣。
她口中默數了數字,幾分鐘後,她睜開眼,起身坐直,兩腳著地,腳板觸及他的睡墊,循著他的氣味,在他背後躺下,臉頰貼著他的背,手臂橫過他的腰,扣緊他。
「我數到五百,你不上床找我,我就下床來找你了。」她輕聲道。
他沒有回應,只是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十分鐘後,她開始睡眼朦朧之際,他轉過身,與她面對面,親吻她臉上的每個部位,很輕、很柔,讓她發癢想笑,等笑出聲了,他才停止了動作。
「你別告訴陸影娟,我違背了對她的保證。我總是這樣,永遠拗不過你。」她沒說出口的是,她承受不了他疲倦且心不在焉的眼神,她寧願他意氣風發的捉弄自己,兩人旗鼓相當地你來我往。但她不知道的是,原來他們對彼此的期待是相同的。
這一晚,她在他懷裡入睡,一夜無夢;他卻一夜無眠,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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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後,他搬出盛家大宅,無預警的。
當然,他原本就有另一個窩,不必大動作的將隨身物打包帶走。她等他等到半夜,疲極而眠,才知道前一晚他告之的應酬是個借口。
她甚至在公司也見不到他了,公司旗下的主要設計師都能獨當一面,他並不需要天天坐鎮,所以暫時不來的影響不大。
只是,接受了三天公司員工的異樣詢問眼光之後,她便不再到公司上班了。
清晨起來,看著空蕩蕩的地板,她拿起電話,撥了他的手機,堅持到第七聲後,接通了,是他,含含糊糊的應著,大概是被吵醒了。
「是我。」她出了聲,聽到他的聲音,她是安心的。
「你起得很早。」聽得出來在苦笑。
「你不在,我睡不好。」她坦誠。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近我不會回去了,你要習慣。」
「為什麼?」
他再度沉默,電話中傳來了同樣惺忪的聲音,是女人。「盛士暐,睡覺為什麼不關機?很吵——」
他再度發話,「我有事要處理,你——」
「沒關係的,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公司我不去了,你替我跟劉副理說一聲,就這樣,再見!」她很快的掛上電話,按著左胸,抑制那陡然狂奔的心跳。
她還能去哪裡?從李母死後,她根本沒有真正的家,這裡只是暫時的棲息地,卻在她剛要接受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改觀的男人後,又開始獨守空閨。
她真的要開始懷疑,自己是被詛咒的了。
偌大的餐桌,只剩下她和老人,連盛氏夫婦也很少共餐了。
她面無表情的喝著牛奶,蛋卷夾培根一口也沒動,一分鐘早餐就結束了。她起身向斜對面的老人欠欠身,推開椅子就要走開。
「坐下!」老人眼皮抬也沒抬地下令。
她聽話的照做,因為對她而言,和老人槓上的意義已經消失了。況且少了一個盛士暐,老人還有什麼花樣可以施展的?
「你倒沉得住氣,那小子可真豁出去了,連家也不回了。我還以為他喜歡上你了,應該是更名正言順的要求你替盛家傳宗接代,好解決盛家的麻煩,沒想到他只顧著他自己!你該檢討你自己,和男人朝夕相處,還得不到男人的心,和你母親比起來,你實在是差太多了!」老人不帶情緒的說完,她卻如墜入五里霧中,完全不明白老人在暗示什麼,尤其是這又和她母親扯上什麼關係了?
「盛家的麻煩,姨婆不是幫上忙了?姨婆應該知道,他原本喜歡的就不是我,不回家也沒什麼稀奇的,何況強求的婚姻本來就不會有好結果的。」她繃著臉道。
「哼,你對我說話也敢夾槍帶棒了,丫頭,還早呢!」老人尖聲笑起來,瘦小的身軀微抖動著。「盛家再捅出的這個樓子,我不會再填下去了,你們不想讓我稱心如意,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士暐他爸就算跪下來求我,我都不會點頭的。你就等著讓那對只想著盛氏企業的老夫妻把你趕出去吧!」
她陡地抬頭,百思不得其解。「姨婆,盛家——出了什麼事?」
老人瞇起眼,審視著她。「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盛氏都讓人給掏空了,布網的還是士暐的表伯呢!擠不出二十億,他沒法跟股東交待,盛氏就等著垮了。士暐他爺爺白手起家打下的基業,不出三代就毀在他爸手裡,所以你公婆最近也煩得焦頭爛額,大概也求不動兒子,只好到處向銀行調頭寸。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很難的,誰會出面援救不到一年就出了兩次問題的公司?」
她的表情一定很精采,因為老人滿意的笑了。
她不在意老人的訕笑,只是不明白盛士暐為何連提都沒提這件事,他到底在想什麼?
「姨婆!」她兩手撐住桌面站起來,嗓子變得沙啞。「我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土暉的奶奶是您的親姊妹,您忍心看她的子孫沒有好收場?」
「兒孫自有兒孫福,人都不在了還管這麼多作啥!」老人笑得更暢快,和她的驚駭成了反比。「替那臭小子擔心了?他從前整得你還不夠,何必掛這個心呢?」
她突然明白了,老人真正的目的還沒達到,只要她不夠痛苦,老人就不會停止耍脅。「姨婆,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肯伸出援手?」她直截了當地問。
「我要你做的,不過就是那一項,只要你懷上了盛家的後代,我的財產都會過給那個孩子。可惜你們算盤打太精了,等不到我死,盛家就要垮了。現在,士暐也搬出去了,小倆口出了問題要懷上孩子也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就省省吧!」
她的確不能理解老人處心積慮為難她的癥結在哪裡,可即使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她不能看著盛氏垮,反正她也倒霉得差不多了,再多一項也無所謂了。雖然她的私人堅持很重要,但重要不過一卡車的人前途毀於一旦,這個要求,比真槍實彈的陣前殺敵好太多了,她不過是要臉皮再厚一點、自尊再低一些,有什麼太難的呢?她何必介意自己的人生老是身不由己?
她緩緩走到老人身邊,屈膝跪下,握住扶手上枯瘦的利爪,仰頭看著老人。
「姨婆,我求您,再幫盛氏一次,您要我做什麼我一定做到!我發誓,我一定盡力去做,只請求您幫盛氏度過這次的難關,我不會欺騙您的,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她已語帶哽咽,但老人眼中的堅硬並沒有融化。
「丫頭,你能騙得了誰?你的眼睛不會撒謊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人輕撫著她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