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玄小佛
「爸爸,洗澡水放好了。」
「嗯,好,謝謝你。」
走到浴室門口,程子祥回過頭了,培養一個晚上,重點就是現在要的這句話,程子祥故作不經意,輕描淡寫的,聽起來就像臨時想起的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哦,對了,多倫,平常上課沒什麼時間玩,難得放暑假了,我覺得你可以輕鬆點,別把時間排得太緊。」
「爸爸的意思是——?」程多倫略有所悟,似乎聽出了什麼。
「譬如說那個幫人家寫稿的事,我看還是辭掉的好,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
「爸爸,我——。」
「你可以考慮,爸爸只是給你個意見,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再回答我好了。」
這是程子祥聰明的地方,硬的不行,來軟的,尊重兒子,給兒子選擇的權利,這招太有效果了。
程多倫站在那,上回在書房的堅決態度,這刻卻猶豫了,父子親情,加上今晚如此祥和的交談言笑,然而,真去辭掉嗎?程多倫困難的考慮著,欠舒雲的那份律師情,還有——程多倫耳根燙起來,舒雲的臉在程多倫的腦海裡迴盪,微妙的、奇異的。溫熱的燃著程多倫。這是一種屬於性別的神往,一個二十二歲的男孩,他如何能遏止這樣的震撼?縱使這份震撼聽來竟是如此的違反常理。
上了樓,程多倫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情緒複雜得不得了。程多倫明白爸爸今天的反常了,也瞭解那份苦心的用意。而問題是,程子祥做錯了一步,如果能早在書房談的那次就用今天的態度,今天就不會給兒子帶來煩惱與困惑了,他哪能曉得,他今晚的刻意經營,已與兒子一份莫名不可思議的感情起衝突了,這個一問被他認為優柔寡言,不夠男性的兒子,矛盾的掙扎著,痛苦的反覆輾轉。今夜,他為兒子帶來了失眠。
第二天,程子祥起得特別早,早餐桌上幫兒子在麵包裡塗了奶油,端過牛奶,滿臉慈祥微笑的問兒子:「考慮得怎麼樣?」
考慮得怎樣?失眠了一夜,程多倫實在沒有答案的,但;那塗上奶油的麵包,那端來的牛奶,那慈祥的微笑,這種強烈的親情攻擊,程多倫痛苦的點頭了。
下午一點半,程多倫守諾的到舒雲那辭掉工作,一路,程多倫頓住腳步,想回去告訴父親,拒絕他的要求,但,還是來到了林園大廈。
按半天電鈴,門才開,程多倫看到一張憔悴的臉,看到一隻哭過的眼睛,看到一屋子混濁的煙霧和滿出煙缸的煙蒂,唱針停在仍在回轉的空槽上,空酒瓶零落的東倒西歪,灑在地毯上,潮濕一片。
黃色系統的暖客廳,罩著一層灰冷的陰暗、優郁、愁淒。發生了什麼?帶上門,程多倫輕輕的拿著唱針,關掉唱盤,撿起滿出來的煙蒂,把東倒西歪的酒瓶擺好,自作主張的去開空氣調節。舒雲並沒有阻止,坐在沙發裡,雙腿縮著,一口接一口吸著煙,程多倫不曉得該講什麼。能做的做完了,像一個等待命令的孩子,站在另一頭,忘了今天來要講的話。
舒雲又抽完了一根煙,擰熄煙頭,沒有去看程多倫,手無力的朝門外一擺。
「你回家去,今天我不想寫。」
「發——,發生了什麼事。」程多倫膽怯、擔心、關懷的問,沒有朝門口走,本來要辭掉工作的事全忘光了。
「你回家,沒什麼。」
不再理程多倫,舒雲埋首於今晨那個足以殺死自己生命的電話,已經通紅的眼眶,又翻騰起一片哀痛。
「明天你再來,幫我把門帶上。」
這句話,程多倫曉得自己無法再停留了,而心底的焦慮與關懷像一座巨石,壓得程多倫提不起腳跟。
極度勉強的走到門口,程多倫不放心的回過頭看了好一會,才伸手去開門。
「你回來。」
程多倫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看到舒雲,看到一抹挽留的眼光,還不敢確定。
「你是說我可以留下?」
「陪我聊聊吧,我害怕這個空屋子。」舒雲點了一支煙:「你留下,我不是一個能夠處理寂寞的人,尤其在我情緒惡劣的時候。」
一種被需要的喜悅,暫時衝去了程多倫滿心的憔慮與關懷,程多倫重新帶上門,走回來。
「你坐。」
程多倫在對面坐下,焦慮、關懷的搓著手,等待著知道造成舒雲情緒惡劣的原因。
「我很怕寂寞,所以平常你到這兒來,隨時會聽到我放唱片。我不能一刻沒有聲音在我耳邊,我討厭黑色、陰沉、冰冷,這就是我的屋子,到處是看起來很溫暖的黃色系統。」舒雲搖搖頭,對自己苦笑:「現在音樂和這屋子溫暖的顏色也幫助不了我了。」
「發生了什麼事?」程多倫迫不及待的望著那雙哭紅的眼睛。
「我實在不懂男人的感情。」舒雲又是一個淡淡的苦笑:「他享受你給他的愛,享受你給他的開心、擔憂、思念、期待、渴望。但,他什麼也不給你的,你用了全部生命,他表現的,依然是遊戲人間,依然是玩世不恭。這些都無所謂,誰叫我這種女人毫無條件的付出一切。我不明白自己為了什麼,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瘋了似的愛上他,他愈不在乎,愈不重視我的存在,我愈狂熱不可自拔,也許人類根本上有著愈得不到的愈要爭取的劣根性,人就是這樣吧,幾年的時間下來,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中加深、成長,一直到現在的離不開他。」
「是那個姓陸的?」程多倫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從開始我就錯了,他永遠不誠懇的感情,永遠同時擁有幾個女人而連騙都不騙我的態度,但,我卻妄想有一大他要娶我。其實,我曉得沒有那一天,他是航空駕駛,今大飛這兒,明天飛那兒,傷害女人的感情對他來說,容易得像踩死一隻螞蟻,上了飛機,再不找你,你又能怎麼樣?哼。」這次苦笑,舒上眼裡有淚:「大概這些女人,他算是最可憐我吧,本來今天他的飛機要來台灣,一大早接到他從香港打來的長途電話,說他不來了,昨天結婚了。」
「結婚了?」程多倫說不出來有多麼憤怒,有多麼想揍人的衝動,而另外,卻有一股不該有的高興在那跳躍。
「他一直住在香港,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香港那邊那個女孩,只是我沒想到,他突然會結婚。」
舒雲一雙手掩著臉,頭仰靠在沙發背上,半天不說話。程多倫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走過去說點什麼,又不知所措的坐下,木木訥訥的,總算想到一句可以說的話。
「我給你倒杯水好嗎?」
「幫我倒杯酒。」
「酒,哦,好。」
慌慌張張的倒了滿滿的一杯,發覺太滿了,但又不能再倒回去,程多倫只好雙手捧著,小心翼翼的。
「酒,酒來了。」
極度悲傷中的舒雲,拿開掩著臉的手,看見程多倫端酒的傻樣子。忍不住爆出一串笑聲。
「哪有人倒酒倒那麼滿的?我接過來一定會倒出來。」
「我——,我太緊張—一。我——。」程多倫不敢笑,怕稍一震動,杯裡的酒就會溢出來,但,舒雲的笑聲叫程多倫開心極了:「我去倒掉一點。」
「你會喝酒嗎?」
「會。」程多倫會喝酒,天曉得的!
「你先喝掉一點。
咕嚕、咕嚕,這個謊說得程多倫眉都不皺,一口氣喝去了有三分之一,整張臉,像從染缸裡撈起來,通紅通紅的。程多倫勇敢而又得意的把酒杯遞過去。
「現在不會倒出來了。」
接過杯子,舒雲帶著笑意喝了一口,身子斜依著程多倫紅得一塌糊塗的臉。
「說謊的孩子。」
「沒有,我真的能喝,只是——只是我喝了臉就紅,沒騙你。」程多倫極力的爭辯,臉更紅了。
「我曾經一個人一口氣喝掉一瓶酒,羅小路可以作證。」
「哦,喝的是什麼酒呢?」
「啤酒。」程多倫窘窘的降低嗓門。
「你曉得這是什麼酒呢?」
「不曉得。
「Gin。」
對酒根本沒有概念,但,程多倫猜想那一定是種烈酒,否則才那麼兩口,胸口就開始燒,渾身火辣辣,頭也輕微的打著眩,有一股什麼要衝出來似的,這感覺很奇妙,飄飄的、恍恍惚惚的,視覺接觸到的任何事物,都有一層誘人的輕顫。跳動。
「它——,很烈嗎?」
「很烈。」觀賞的望著程多倫,舒雲一口把杯底喝光。
「你真能喝。」舒雲真美,她蒙霧般的眼睛,浮雕的鼻脊,憂鬱的唇角,沉悒的神情,程多倫感覺這一切都在輕顫和跳動。
「今天陪我聊天,我們不寫東西了。」舒雲有些不穩定的站起來,走到屋角,放了唱片,屋裡的氣氛,立即改變了:「你會跳舞嗎?」
「會——。」程多倫覺得自己在飄了,語態已經失去平衡:「會跳不太漂亮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