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葉雯
蕭先生沒有問她任何問題,他連氣也沒吭一聲。他更沒有解釋自己出現的理由,從頭到尾,他只好奇地瞥了她的作品——眼。那雙眼神飛快掃過那些小模型時,突然變得清澈而明亮,但稍縱即逝。對她費了那麼大苦工完成的心血傑作,他那種觀賞速度,簡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蘇爾凱的態度則有如天地之別,他徹底地觀察了全部的模型,包括每處細節。他不停地詢問,親切地和她交換意見,接著又觀賞完她每本作品集,之後他仍然捨不得移動腳步,繼續站在她身後的隔間板前,瀏覽板上釘著的每一張素描草圖,嘴裡仍然不停地發問,彷彿想利用短短幾分鐘內就完全瞭解她這個人。
最後,大概過了有一世紀之久吧。他才滿意地轉過身正對著她,禮貌地握握她的手,謝謝她,而他友善的雙眸裡,意味深長。
然後,他轉向一旁茫然的教授和校長,揚起眉毛。
「我們繼續參觀吧?各位。」,
他催促大伙走出她的工作問。於是,參觀隊伍魚貫地離開,蘇爾凱尾隨在後,只剩了蕭克倫。
他仍舊—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距離隔板出口不到—步之處,他目送著每個人繼續向前進,然後,他轉過頭來,評估地瞥了蘿芙—眼。
那種眼光.突如其來地掃向她,剎那間就像有一萬瓦的聚光燈凝照在她身卜,教她完全措手不及。
他的眼光繼續超然地瀏覽她整張臉,檢查著她每—處五官、每—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凝聚在每—綹從紫色緞帶掙脫出來的散亂髮絲間,然後,停駐在她慌亂的眼睛裡。
她在他臉上看出了輕蔑的神情,當他的眼光溜向她潮紅的雙頰時,她又看出他汕笑的意味。
接著,他的眼光含著高傲自大的氣勢,故意緩緩地滑到了她的襯衫領口,剎那間幾乎教她停止呼吸。然後,那雙眼神含著強烈的暗示,徘徊在她的胸口上。她必須拚命克制住衝動,才不至於狼狽地伸出手,確定上頭的扣子還在不在?
他的眼神仍然盡情地游移在她胸前覆蓋的白色棉衫上。她覺得自己在那種白熱化的目光下,有如蜂蜜一般迅速融解。彷彿他可以隔著這樣一段距離,直接觸摸到她最隱密最柔軟的肌膚。空間對他絕不是問題,他依然自由肆意地飽覽著地,繼續滑向更深處。
她感覺自己像足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身上這幾層衣服根本沒有保護作用,早在他的目光廠燃燒殆盡了。
然後,他搜索的黑眼眸再次移轉焦點,懶洋洋地掠過她肩頭,瞥向她背後那片素描草圖,接著再跳回工作台上的迷你舞台模型。
檢查完她全身,和她畢生的心血成果,他—點反應也沒有。然後,連一聲知會也不給,他揚起頭,停駐片刻,接著轉頭,—雙手搭在隔間板上,利用它作了個芭蕾舞式的旋轉姿勢,優雅而昂然地轉身離開她的工作間,趕上參觀的隊伍。
她仍然心慌意亂、倉皇失措之際,突然注意到他的步伐有點蹣跚。可是她提不起絲毫的同情心,經過剛才他無言的公然侮辱之後,她早已被激烈的憤慨淹沒了。
現在,她明白雷銘剛才那種挫敗的哀傷表情是怎麼回事了。當然啦,他們全是群無名小卒,缺乏經驗的年輕學生。但,他有必要表現得這麼明顯、這麼露骨嗎?沒錯,他們在他的眼中的確是不屑一顧,但其中有些人或許就是明日之星啊。最起碼,也該給新人—個出頭的機會啊?
蘿芙不禁開始發抖。看看她的工作間。他黑色的身影一離去,這裡突然變得好空曠,像座被拋棄的荒蕪廢墟。
***
蕭先生那隊人馬繼續浩浩蕩蕩地巡視全場。蘿芙懶得再去看他們。她坐回桌前,專心地構想下個禮拜的汁劃。她已經安排了一兩次面談,不過她還是沒有碰到真正動心的機會。她不禁懷疑自己一旦畢業,究竟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找到—份滿意的工作。
半個小時之後,「邑蕾王子」和他的待從們終於走了。當那道雙扇門一關,整個班上立刻爆出鬧哄哄的吵雜噪音,每個人憋了許久的嘴巴開始不停地動。對嘛,這才足他們這群老傢伙的真正面目嘛。
蘿芙從大家的閒淡中搜集了不少情報。看來,蘇爾凱要找個助理準錯不了。
「可是,嘿,那個傲慢自大的混蛋幹嘛非得來這裡繞場一周?」蘿芙隨口—問。
「蕭克倫啊?」
莉娜立刻應聲,假裝皺皺眉,「這個形容還真妙!我的眼神簡直離不開他。」她扮了個鬼臉。
「哈!他有對你說話嗎?」莉娜毫不客氣地坦率直言,聲音宏亮。這會兒大伙都圍過來丁,莉娜左顧右盼,詢問每張臉,得到的是不約而同的聳肩和搖頭。
「看來我們比寄生蟲還不如,」蘿芙忍不住低吼埋怨,「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只被人看一眼,就覺得自己徹徹底底地被打敗了。」
她又開始顫抖,「謝天謝地,我不必再見到他了。」她突然覺得好冷,趕緊摩擦雙掌,想暖和起來,「我還是搞不懂他幹嘛要屈尊來這裡?還要擺出—副威風模樣巡視我們?哦——也許他特別喜歡參觀動物園吧。怪癖!」
「我剛才沒機會警告你,蘿芙,」雷力拍拍她肩膀,「他準備自組一支新團,完全獨立於公益芭蕾舞團的體系之外。這支新舞團將會是他自己的寶貝,不受官僚行政的拘束,專門栽培具有潛力與才華的年輕新秀,集中加強訓練成未來的舞壇大將。」
「你這消息打哪兒聽來的?」蘿芙懷疑地撇著頭,斜瞥著他。
「汪國威。」雷銘身邊一個大鬍子的男生搶著代答了,「他趁蕭先生抵達前幾秒鐘向大家宣佈的。這份工作會是個成名的最棒機會,集合全台灣最棒的年輕舞者、最棒的作曲家、最棒的藝術家、服裝設計師、編舞家,又不必擔心藝術協會贊不贊助,它全部由私人基金會提供財源。哇!這份工作會充滿刺激和實驗性,而且,我猜,設計空間將會自由奔放,毫無拘束,隨你任意發揮。」
「蕭先生近來奸像正在找人接替他在公益舞團的職務嘛。」
周圍又有人提出來,獲得大伙嗯嗯的同意聲,擺著義陷入片刻沉默。
蘿芙突然感到良心不安,一股自責的愧疚感讓她激動不已。
蕭克倫就像是劃過蒼穹的一顆流星。他曾在芭蕾舞壇上大放異彩,燦爛奪日。然而,—場悲劇性的意外,殘酷地斷絕了他的舞者生涯,他也從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消失廠好一陣子。據說他——直在隱居療傷,避開輿論的追蹤。
不過新聞界—向神通大。她還記得那一陣子的頭條新聞,全是報導他和死神掙扎、奮鬥求生的故事。最後,他終:廠渡過難關,痊癮出院。同時,他的事業也告終止。他永遠不能再跳舞了。這對—個視舞蹈為生命的人是最痛苦的煎熬。正當此時,他在出事前才為香港拍的—部電影,剛好在全球開始上映。於是,不只是芭蕾舞界,而是全世界都齊聲惋惜一顆天才巨星隕落了。之後他便銷聲匿跡。後來才聽說他降格接受了公益芭蕾舞團的總監職位,並擔任客座的首席舞蹈顧問。
然而,他初掌舞團,卻引來只顧不問,只拿錢不辦事、掛名領薪……等等閒言閒浯,報章雜誌把它炒成醜聞,於是劇院裡夜夜人山人海,擠滿了一大堆根本無意看芭蕾只想湊熱鬧的台北市民。他又開始出現在名人專欄裡了,記者們開始沿街追蹤他的私生活,拚命挖掘他的花邊新聞。
有那麼一副醒目的外表,不難想像他為什麼成了台北小報最寵愛的題材。不少目前最有名的美女都曾和他出雙入對。如果見過他本人,更不難明白這種名氣就算再響,—定也帶給他極大的片惱。畢竟,這不是他憑真本事贏來的聲名,而他徒有無盡的才華,也永遠沒有在舞台上展露的機會了。
「反正總結一句,他還是個傲慢自大的混蛋!」
蘿芙最後喊出來,撇開心中的種種思緒。她頑固的甩甩長髮,乾脆順便把紫色緞帶一起扯下來,反正沒用了。
「我同情那個得到這工作的可憐蟲。」
第二章
午間休息時刻,同學們仍在猜測著早晨的大獎會落在誰身上。
「他那個跟班的確是很可愛,一點也不擺架子。我很樂意和他在一起工作,畢竟人家可是設計界的前輩呢。」蘿芙朝莉娜耳浯,「要是沒有蕭先生該有多好,我倒願意爭取這份工作。聽來滿好玩的,一定充滿了挑戰。」
她話剛說完,緊接著校長就派了個人來傳口信,命令蘿芙午休過後立刻去他辦公室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