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葉雯
第一章
當計程午「吱」地——聲緊急煞車,蘿芙立刻奪門到車外,衝到車前,匆匆塞了—張百元紙幣到司機高高伸出的手中。
「不用找了!」她喘著氣喊。
唉,這個禮拜剩下來的幾天,大概只能吃扁豆湯熬過三餐了。她心痛地把小皮包擁進背包裡,趕緊橫越人行道,直衝藝術學院的門門。
哈!好個幸運日!昨晚才剛剛慶祝她的二十—歲生日,今天就得起個大早趕來學校,即使只為了一件尚未證實的傳聞……
幾分鐘前她才剛離開學校的分租公寓,丟下客廳裡一群睡得亂七八糟不成人形的夥伴,他們在微亮的晨曦中就像一片模糊難辨的無名塚。她在匆忙打點之際根本沒時間仔細看,她猜有幾個是室內設計系的學生;還的幾個畫家和雕刻師吧。不過裡頭絕沒有—個是她的同班同學。
這可是個很不吉利的預兆。看來那件傳聞是假不丁羅,她開始兩步爿:成——步地跑上樓梯,順手把頸背散落的幾綹頭髮輕輕塞回緞帶發圈裡。想起昨晚,她忍不住輕笑起來。
昨晚可真是—場不可思議的生日宴會。而且完完全全是出乎意料的驚喜。想不到淑琴和佩笛居然會費心為她張羅,製造出這洋—場盛宴。老實說,昨晚她回到家時早巳累得筋疲力盡了,她一直在學校裡忙著做畢業展的作品,到廠九點,奸不容易喘口氣告一個段落,跳上剛到站的地鐵,—心只想回家睡大覺。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跨進門內,以為大概只有她—個人在家,所有的燈都熄了,整個房子黑漆漆的。她壓根也記不得自己的生口,更別提慶祝了。後來,突然之間,屋裡燈光全亮,燦爛的光芒歡迎著她,剎那問刺得地猛眨眼,接著—陣歡呼聲震耳欲聾地包圍了她。
「生日快樂!蘿芙!」
「驚喜!大驚喜!你絕對沒有想到吧!」佩笛咧著嘴笑,然後揮舞著—瓶香檳,一群嘻哈笑鬧的客人早已從旁邊房間蜂擁而出,擠滿了整個小客廳。
每個人都到齊廠,就連房東也來廠。這八成是淑琴出的好主意,狡猾的淑琴。這樣一來,她簡直沒辦法把心裡真正的想法說出口;其實她只想好好睡一覺,為次日養精蓄銳。
但是好友的盛情難卻,於是她幾乎整晚沒合上眼,陪他們瘋子一個通宵。
好啦,現在總算趕到系館了。此刻,她正衝過樓梯間轉角,喘著氣繼續努力爬上三樓。
昨晚參加宴會的班上同學們,早在黎明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她猜大夥一定都跟她一樣痛苦掙扎子許久才能爬起床。她依稀記得淑琴臨出門前在她耳邊呼喊,她覺得時間還早得很,幹麼窮緊張,翻個身又睡了大約十分鐘,最後她才舉起手腕匆匆一瞥。
老天哪,整整遲到了二十分鐘,她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蹦起來。通常遲到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總有補的機會。可是,今天特別不一樣哪。
這種傳聞總會像星星之火一樣,一旦爆發就迅速蔓延,不可收拾。首先,是一個校長辦公室的秘書「不小心」洩漏了秘密,暗示公益芭蕾舞團有一組人員即將來參觀系裡的劇場設計工作室。究竟是為某出舞碼徵求設計作品呢?或是為長期合作尋找明日黑馬呢?沒人知道。反正,光是這樣的消息就足以讓每個人興奮得要命,大伙成天嘴上都在談件事。
後來這傳聞又獲得進——步證實,聽說系主任很慎重地告訴教授們,教授們又分別傳給助教和畢業班的學生。
「提早到場!服裝整齊!表現出聰明伶俐、神采飛揚的樣子!你或許會吸引某個大人物的注意哦!」
這就是大伙最後得到的唯—訊息。
他們班上已經有一兩個同學找到工作了,有個人畢業後即將加入私人的劇團;還有—一個人得到了台北南區—家電視台的聘書。蘿芙也希望自己能找到這類的機會。
老實說,芭蕾舞團實在提不起她太大的興趣。不過,有份工作總歸有份保障。再過不了多久,他們這群劇場沒汁系的老鳥,就要變成社會中最新出爐的菜鳥了:濕粘粘的小手裡緊握著畢業證書;腋窩裡夾著個人作品集,拖著沉重的步伐,漫無止境地穿梭在各大小劇場、戲院、製片場、攝影棚之間,尋找能有慧眼賞識他們的老闆。
此刻,地突然腳步—滑,緊急煞住停下來。
那道通往拱形劇場:工作室的雙扇門已經關上了。她踮起腳尖,剛好可以從門上的玻璃望進去。
她的眼光正好和某個陌生人的西裝肩膀碰個正著。
這下可危險了!她已經把這個工作機會拱手讓人啦。
校長灰白的頭髮突然跑進她的視線之內,然後又不見了。她瞥見來賓有四、五位。啊,不對,只有三位。現在他們正走進—個工作區的隔間壁板內,所以她看得更清楚了。兩男一女。另外兩位是她們系的教授。
蘿芙屏息等在原地,等待那群參觀隊伍完全走出安全距離之外,然後再冒險乘帆行事。
機會終於來了。蘿芙小心翼翼地輕輕推開門,從細窄的縫隙間溜了進去。只要沿著中央走道的邊緣慢慢滑過去,她就可以順利抵達自己的位置而不會干擾到大家。
雷銘的位置正好在入門處的角落,他的作品看來已經被那隊人馬大略瀏覽過一遍了。他—見列蘿關就低喊。
「呵!不聽話哦。凋皮鬼!」他誇張地瞥著牆上的掛鐘,露出不可置信的戲謔神情。
整個班上靜得詭異,—反往常鬧哄哄的氣氛。其他同學都默默躲在自己的製圖桌後面.嚴陣以待。
「閉嘴!死雷銘,」蘿芙輕聲反駁,然後扮了個鬼臉,繼續耳語,「他們參觀到我們那排了嗎?」她問。
「他們才剛進去,隊伍走得很慢,因為——」雷銘輕語,朝不遠處下巴點—點,使了個眼色,「——他們正忙得分不開身呢,汪國威正在使盡渾身解數拍他們的馬屁!」
「太棒了,正合我意!」蘿芙鬆了口氣。
她安心地朝雷銘閃了個微笑,然後,開始慢慢沿著來賓的背後,準備穿過中央走道,溜回座位。
大概是因為她兩雙眼睛太忙著盯他們了,當她轉彎要繞過雷銘的工作台時,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方向。她羊毛外套的袖擺,勾住了雷銘一罐製圖墨水的瓶子。她還來不及考慮,就本能地猛然向前傾身,想要一把接住它,然而慌亂之間,她急促的腳步一滑,就失足絆倒在桌前,連帶打翻了整張製圖桌和桌上五彩繽紛的各種器材,接著她整個人不偏不倚地趴在整個桌面上。
「唉唷!真倒楣——」
她跌倒時發出高聲的驚叫,長髮和裙褂像一陣風似地飛揚起來,接著她「砰」地一聲落地,狼狽不堪地躺臥在混亂之中。
整個空間陷入一片不祥的死寂。
雷銘呆在原地,像個大理石雕像一樣。他的眼神不是投射在地上的她,也不是她掀起的一團混亂上,卻是緊盯著走道的另一邊。一向大而化之的他也緊張地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反應了。
蘿芙緩緩地轉頭,從遠低於水平視線的地板角度,抬眼一看。整支參觀隊伍.包括校長、系主任、助教、還有那三位公益芭蕾舞團的貴賓,全都已經從那塊隔板後面冒了出.來,個個吃驚地低頭望著跌倒在地上的蘿芙,
蘿芙的眼神匆匆掠過系裡那幾張熟面孔,他們的表情既震驚又狼狽,同時在審慎考慮要如何處理她。她接著撇開眼神,希望能找到—雙同情的善意眼光。不過,那三張陌生的臉看來也大概是不知所措。
三人之中唯…—的女土,也是唯一光有動作的人,她舉起一雙優美而高雅的手,用修長的手指掩蓋住早已變成O字型的鮮紅嘴唇。
然後,她身邊—一個矮個子的男士,向前走近蘿芙,垂下他微禿的額頭,親切地向蘿莢做微—笑。
「多麼驚心動魄的出場方式!」
他說著並伸出手要扶蘿芙爬起來;
但,蘿芙的眼光,此刻早已轉移到他身後那名男子臉上,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全身像被釘在地上似的地彈不得。
他似乎超然而隔離,完全置身事外。他身材高挺,骨架強而有力,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的黑。當他低頭望著歪七扭八趴倒在腳邊的蘿芙時,瞼上簡直是毫無表情,頂多是暗暗透露出一股無聊或厭煩感罷了。
他的臉看來有點眼熟,而且,英俊得教人心慌意亂。那種「英俊」絕不像一般公認的標準,而是含有一種比單純的「好看」更耐看的氣質,像是——股積極進取的挑戰意味,甚至可說是一股侵略性的強制魄力。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擁有磁鐵般的吸引力;還有他那寬闊頰骨;以及他那突出顯目的高挺鼻樑,讓他看來就像一匹威風凜凜的純種黑馬。高貴而優雅,同時驕傲而自大,頑固而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