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娃娃
「老張,我瞧你這後爹,會不太好當。」
「鵝不怕!」張煥用著帶了濃濃上海腔的國語回答,笑呵呵地。「鵝連鬼子都能打得宜哇啦哇啦地叫了,一個娃子驚牟怕?鵝答應了淑妹的……」他滿足眸光轉向席上的美麗新娘,「一定會將這娃子視同己出,供宜讀書,長大後當個有出息滴人。」
像是感覺到了丈夫的慈和眸光,韓淑妹抬高清秀小臉,回了一臉暖暖的笑。
雖然年僅二十四歲的韓淑妹跟著已然五十六歲的張煥是委屈了點,但她心知肚明,跟著他,無論是對自己或對兒子,都已經是目前的她最好的選擇了。
她是阿美族人,老家在花蓮,家貧弟妹又多,在十歲時就被賣到山下的老人茶室裡當了雛妓。
她不識字。
其實不識字也有它的好處,至少她不會春花秋月傷懷說愁,安於那樣的送往迎來,被那些足以當她爺爺的老人給糟蹋蹂躪了的命途。
但在十五歲的時候,她不小心有了身孕。
這個孩子的到來真的是個意外,茶室裡的媽媽桑向來小心,會讓她們按時服藥,就伯弄大了這些金雞母的肚子,妨礙了生意。
韓淑妹是個乖乖牌,自然從沒有輕忽過當有的防備措施。
卻是不知何以,這孩子似有著誰也無法阻撓的強韌生命力,他硬是闖過了層層關卡,在他母親體內著床了下來。
韓淑妹的月事向來來得不定時,又始終沒有孕吐現象,是以連媽媽桑都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還當她只是吃胖,變懶貪睡,直到她肚裡的孩子長到了六個月大,媽媽桑才愈看愈不對勁,趕緊強押著韓淑妹去找了個赤腳大夫看了看,這才知道大事不妙。
不妙歸不妙,管他六個月還是三個月,孩子成形了沒有,媽媽桑和赤腳大夫相約好,讓他把工具備好,兩天之後要帶淑妹到他那裡打胎。
就在孩子要被除去的前一個晚上,韓淑妹做出了生平的頭一回叛逆。
她從媽媽桑那兒偷出身份證及零錢,趁清晨時分茶室的保鏢們在睡覺時,逃出了茶室。
為了怕被發現抓回去,她由花蓮搭上火車、攔陌生人小貨車,一路沿著頭城、福隆、金山、三重躲躲藏藏,在輾轉流離後,最後選在了桃園落腳。
她向來認命,也從來不懂反抗,但在那一夜裡,她肚裡的孩子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氣,讓她激生出為人母的堅強,而不再是昔日那懵懂乖巧的小女孩了.
挺著個大肚子,她找了間簡陋卻願意收留她的小旅社住下,她在裡頭當女中兼洗床單毛巾,孩子出世後她還曾去挑過水泥、在魚市裡幫忙殺魚掏洗內臟、在餐廳裡洗碗打雜,直至最後遇見了好心腸的金水嬸,蒙她收留,在她的美容院裡當洗頭小妹,也好邊做活兒邊能照料孩子。
向來容易滿足的韓淑妹原當人生至此已然無憾,她想著只要自己夠努力,兒子日後自當成器,但她逐漸發現了現實的事與願違。
由於她得花太多的時間在維持母子兩人的生計上,對於兒子便疏於管教,再加上他天生的拗性,以及後天不良的生活環境所影響,小韓桀打從三歲起就會杵逆頂嘴,以及和大人作對了,他甚至可以流利地用三字經和大人干譙到底。
孩子要教好,尤其是男孩子,一個可以充當榜樣的父親是絕對少不了的,金水嬸常會這樣勸韓淑妹。
為了要讓兒子學好,韓淑妹終於聽從了金水嬸的建議,她經由相親,點頭答應嫁給保證會將韓桀視同己出的張煥。
韓淑妹答應了,小韓桀卻不答應,甚至快要氣炸!
媽媽是他一個人的,他不懂母子倆明明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卻還要喊他「老背」(老爸)?
但不願意歸不願意,胡鬧歸胡鬧,他頭一回改變不了媽媽作下的決定,韓妹帶著他嫁給了張煥。
婚禮是在中午舉行的,禮成之後,一輛載了口梨木箱和些亂七八糟家當玩具的三輪板車,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緩緩踩進了忠義新村。
踩板車的是張煥,韓淑妹略顯侷促不安地垂臉坐在他身旁,至於韓桀,則是憤恨難消地倒臥在板車後頭,隱身為眾多家當之一。
進了村子後,三輪板車引起村裡孩子們及婆婆媽媽們的注意力。
「嘿!那是老張耶!他身邊那女人……ㄟ,真是他的新娘子嗎?」
女人家們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滿臉好奇地和笑呵呵的張煥打了招呼,而孩子們則是追逐起三輪車,追了一段路後,甚至還編起順口溜了。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載個新娘子!
新娘子,戴帽子,警察來了脫褲子!
「不許罵我媽媽!」
鍋碗瓢盆匡當當被推開,正在拍掌笑鬧的孩子們一臉錯愕,因為看見了從家當中探出的一張凶臉,那是一個年紀與他們相當的小男孩。
媽媽?!
板車上男孩的握拳惡嚷讓村裡的婆婆媽媽,對這門婚事的好奇更濃了點。
那一日的黃昏,張煥屋外樹籬前,不請自來的鄰居幾乎快將門前小路給擠爆了。
婆婆媽媽們多半藉著借油、借蔥之便,拐個彎來和新鄰居打聲招呼,小朋友們則是被大人的好奇心給傳染,紛紛藉著打彈珠、玩泥巴之便,蹲在大人腳邊透過樹籬往屋內瞧,耳邊聽著大人們的八卦。
他們張望著張煥除了過年外難得的笑容滿滿,也張望著那還穿著白色小洋裝,忙進忙出搬東西,舉止利落得不像個新娘子的韓淑妹。
「需不需要幫忙呀?」婆婆媽媽之中有人問了,笑得卻有點像是只黃鼠狼。
「真的不需要!」新娘子紅著臉趕緊回答,還拘謹小心地朝眾人鞠個躬,「謝謝大家!」話說完,那垂著小臉的韓淑妹就又躲回屋裡去了。
「挺乖的一個小女生嘛,配老張實在是……呃,年紀差了點,可好漂亮的!」李媽媽對她印象不錯,讚不絕口。
「漂亮是漂亮,但說到了乖呀……」村裡素有廣播電台之稱的吳婆婆,手臂上掛了只空菜籃晃著,邊哼氣邊刻意壓低了嗓音,「卻怕是裝出來的喲,否則怎麼可能會年紀輕輕就帶了個拖油瓶嫁過來?瞧那孩子怕都有八、九歲了,那她不是在十幾歲就當了媽的嗎?」
「也許是命苦……」李媽媽心疼地想像著,「年紀這麼小就死了丈夫……」
「什麼死了丈夫?」吳婆婆輕蔑噴息。「老張這檔子事你問我就對了,因為這門親事的中間人,鎮上美容院的老闆娘金水嬸,正是我老二媳婦兒的三舅婆的堂侄的七表嫂,我剛剛還讓我媳婦兒去打過電話探問的……」
那一頭李媽媽等人還在讓吳婆婆的親屬表給弄得暈頭轉向之際,這一頭的吳婆婆已經又往下說了。
「那個女人是個山地婆,還沒嫁人卻生了個孩子,對於出身過往從來不提起,無親無戚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流在外的。」
「沒有嫁人怎麼能生孩子?」另一個擠過來的婦人小聲發問。
「呿!這話可就問得嫌見識不足了……」吳婆婆再度輕蔑噴息,語氣滿是鄙夷。「人家可是打山上來的,聽說那些個山上番婆子的貞潔觀念可與咱們平地人的不太一樣,敢得很呢!又會喝酒又愛跳舞,成天不做事只愛玩。要我說呢,老張最好夠聰明,千萬別把經濟大權落入外人手裡,否則難保將來不被他們兩母子給吸乾抹盡,趕出家門去……啊啊啊……」
八卦還沒說完,吳婆婆的話已讓迎面一把竹掃帚,給硬生生切換成了尖叫。
幸好吳婆婆平日晨運做得勤快,一個矮身向左斜,驚險萬狀地避過了攻擊。
她雖避過了,但對方卻無意罷休,再來一記大漠橫掃,這回不單是吳婆婆,就連李媽媽等人都被嚇得一邊哇哇叫、一邊轉身逃跑,就連菜籃子和幾個空瓶罐都被倉卒扔在地上不及回頭去撿拾了。
眾婆婆媽媽在幾步路後撫胸回頭,這才看清楚了兇手是個大眼睛高鼻樑,明明生得好看得不得了,此時卻是滿臉戾氣的小男孩——那方才躲在三輪板車家當中的小男孩。
只見那男孩雙手高舉竹掃帚,形似關公握大刀,更似是頭出柙的小猛虎。
即便婆婆媽媽們都已被驅趕跑,小猛虎卻似還無意歇手,他轉了方向再掃,這一回瞄準的是那些蹲在籬笆旁觀望兼玩耍的小孩們。
「干XX!滾開!滾開!統統都滾開!幹嘛在人家門口說人家的壞話?」
成串台語髒話滿天飛,雖說有的話聽不太懂,但光瞧那孩子的神情及語氣就已夠讓那些外省媽媽聽得目瞪口呆兼皺眉頭了。
竹掃帚霍然再掃,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們或是跳開或是尖叫,有的僕滾、有的匍爬,甚至還有人當成了是在玩,跳繩般地閃來閃去,可就算原是當在玩耍的,在真的挨了幾下打,小手小腳劃出了血痕,終於信了對方的凶神惡煞絕非恫喝時,這才又哭又逃地,跑回家去搬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