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風弄
冬灼見他靜靜盯著娉婷的房門,彷彿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一陣蒼涼。
他當初覺得何俠無情,於是趁耀天發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見了何俠的模樣,又覺得何俠當真可憐。
冬灼又是心虛,又是難過,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喚道:「少爺。」
何俠被他喚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轉頭看他一眼,緩緩走到門前,舉手將房門輕輕一推。
吱……
門軸轉動著,發出輕微的聲音,房裡的擺設,一點一點印入眼簾。
窗台上的盆景已經枯了,床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兩邊垂著流蘇。床底下,擺放著一雙繡花鞋。
梳妝台上立著銅鏡,旁邊靜靜放著他為娉婷訂做的鎦金首飾盒。
琴還在,就無聲地擺在桌上,只是已鋪了薄塵。
何俠跨入房中,他的腳步很輕,猶如怕驚碎了什麼。他坐在冰涼的椅上,將腰間的寶劍解下,置於桌上。
這柄寶劍,他用過它舞劍。
就在這,就在這駙馬府中。
劍溫柔出鞘,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娉婷也在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指下彈出的一曲「九天」,琴聲激越間,差點讓他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
差點讓他以為,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錯了。
何俠的眼眸深處,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錯了,傲氣年華已逝,風花雪月,不復存在。
智謀武功抵不過赫赫權勢。
要戳破他費盡心血,努力保留的從前的一幅美麗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輕描淡寫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雲常的主人。
面對著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溫度的駙馬府,河俠深深地被事實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駙馬。
一個連自己的侍女,都無法保住的駙馬。
「少爺,這古琴……要收起來嗎?」
「不用。」何俠凝視著鋪塵的古琴,扯動嘴角:「留著,它會等娉婷回來。」
娉婷會回來的,回到我的身邊。
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不會再允許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這四個字。
我不會讓雲常王族和貴常青那個老滑頭束縛我的手腳。
我不會讓雄心壯志,屈服於耀天的柔情與王威之下。
沒有人,能那樣對待我。
☆☆☆
一路尾隨傳信兵的蹤跡,楚北捷在松森山脈腳下勒馬仰視。雄偉的山巒在白雪印襯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麗。
陽鳳就在此山。
娉婷,應該也在此山。
她也許在彈琴,也許在看書,也許在輕聲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厭詐。仰望著肅穆的山巒,楚北捷的心臟壓抑不住地怦怦亂跳。
他竟是這般渴望看見娉婷。
思念,對著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夢中的思念,遠遠不夠,遠遠不足以按捺這分焦灼。
傳信兵受若韓囑托,小心翼翼地趕路,不斷查看是否有人跟蹤,但任他如何精幹,又怎會是楚北捷這個追蹤大行家的對手。
楚北捷遠遠跟著他,直達則尹隱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於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驀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嚇,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哪裡放在眼裡。楚北捷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來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顫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麼?快去通報。」楚北捷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眾人赫然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將,曾將他們則尹上將軍在堪布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整個北漠。
機敏者呼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膽寒,持刀圍著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只要出鞘,就會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將,被他們狠狠盯著,神態卻悠然自如,隱隱透出一絲喜悅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麼?
和陽鳳下棋麼?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於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將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面。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血戰尚自不怕,更不會畏懼這麼一片小木屋。
下馬後,手按腰間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幅,偌大客廳,並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只站著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將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裡?」
楚北捷心懸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將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衝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著楚北捷當胸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衝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陽鳳,想著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髮髻俱亂,雙目通紅,哪裡還有半點平日悠閒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著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認識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裡生疑,眼角餘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隱隱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只是捶打著則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這一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著楚北捷,通紅的眸中彷彿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彷彿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回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他雖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彷彿墮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嘗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裡,藏在這裡。」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著面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著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彷彿只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將他碎屍萬斷。
則尹什麼也沒說。他靜靜擁著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著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處,激盪著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蹌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
「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脈,在楚北捷悲傖的吼聲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