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葉小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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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搭的是早班飛機,到達新加坡時正好是中午時分。空中小姐過來向敬桐輕聲耳語,他點頭道謝。
下機時,嘉茹沒有看見其他旅客。一輛深藍色加長型平治轎車等在停機坪,司機候在開著的車門邊。嘉茹恍然大悟。這又是敬桐的安排!為了祖安,他為這趟行程真是煞費苦心。
在飛機上睡足了覺,祖安精神煥發,坐在後座,驚奇地東摸摸西看看,但是他沒有去注意關閉的車窗,或深色窗子外面有什麼東西。平治車內華麗的設備:冰箱、電話,一架小型電視,已教他眼花撩亂了。敬桐周到地教人在車內準備的卡通錄影帶,更讓祖安看得到了目的地還不想下車。
他們由地下室停車場,直接坐電梯上樓,省去了住房登記手續,和避免穿過酒店大廳。而一出電梯,嘉茹立刻看出他們要住的是這一層樓上唯一的一間套房。
房間裡的豪華自是不在話下,祖安張著嘴,來不及哇哇驚歎,圓睜著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或者因為嘉茹和已成為他五體投地崇拜的偶像的敬桐都在,陌生的環境並未使他感到不安或恐懼。對他來說,一切都顯得新奇而有趣。
敬桐耐心地回答祖安一連串奇怪的問題時,嘉茹走到有若一座小花園的陽台,向下俯瞰新加坡整潔的市容。如她所料,這是位於頂樓的私人套房。想必是屬於敬桐專用的。
原來這就是他在新加坡的家。一間華麗的套房,卻比她和祖安所住的「房子」大上至少有一倍。她還沒有仔細參觀,已經心生畏縮。
「累不累?要不要洗個澡休息一下?」敬桐也走到陽台來。
她搖搖頭。「祖安呢?」
「在看電視。我發現他很迷電視。紅茶說的許多話都是從電視裡學來的吧?」
她不置可否。「紅茶和咖啡整天跟著祖安。除了看電視、玩玩具,祖安沒其他事好做。他只愛看漫畫,別的書他都沒興趣。」
「電視看多了,對孩子不大好吧?」
她覺得他們好像一對在討論孩子教育問題的父母。祖安不是他們的孩子,她也無法想像和一個生活水準跟她如此懸殊的男人,共育他們的孩子。
啊,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你這兒很舒適。」她淡淡的轉移話題。「你不在的時候,誰來幫你打掃看管呢?」
他是不是聽到嫉妒和試探?「這裡每天固定有個人來打掃整理。」
「你不在她也每天來?」
「我不知道。也許吧!這間套房不是我的。」他注視她鬆弛了臉部緊繃的線條,露出微笑。
「不是你的?那怎麼……?」嘉茹猝然明白了。「是我父親的。」
「對。」
「他住在酒店頂樓?他沒有……家嗎?」
她終於開始詢問關於她父親的事了,敬桐希望這是好現象。或者她畢竟不會讓邵老空等待,而願意去見他一面。
「這兒就是他的家。」
嘉茹思慮著。終究還是問了。
「他沒有再婚?」
「據我所知,沒有:他-直是-個人。」
她轉身走到陽台上遮陽傘下的柳條椅旁,想坐下,又頓住。她父親是否經常坐在這呢?
她的情感和思潮如波浪起伏,忽然,她覺得父親彷彿就在附近。嘉茹有些呼吸急促起來。
「你為什麼帶我們來這?你答應過不逼我,不強迫我。我來不表示一定得見他。你說過我還可以考慮的。」
敬桐一手放在她肩上,發覺她在顫抖,他遂雙手扶住她。
「不要激動,嘉茹。這個安排是我的提議,你父親立刻同意了。我是為了祖安,不是設下陷阱,要你馬上和你父親見面。」
她瞪住他。「「他知道我們來了?」
「他知道你和祖安和我一起來,他也知道你還需要時間考慮,雖然他迫不及待的想見你。」
嘉茹跌坐進椅子。「要是我不見他呢?」
「他會非常難過,但是他會諒解。他也說了,不一定非要你去見他,他可以來看你。只要看妳一眼,他就心滿意足了。」
「不要說了。」嘉茹閉緊眼睛,努力設法平定洶湧的情緒。「我並不是不想見他,我想見他想了二十幾年。我也曾想過,只要見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是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又失望。在我完全放下這個想望之後,他突然出現了,我……我沒法當那些椎心的痛苦不曾發生過。」
「慢慢來,嘉茹。」他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置在膝上顫抖的拳頭。「你已經在這了,其他就順其自然吧!好嗎?」
她慢慢張開眼睛,望進他溫柔似水的雙眸。「頭等艙和車子,都是他的安排?」
「是我的主意。包下頭等艙,讓車子直接來接,避開出關的排隊等候,都是為了祖安。我們要確定他不受到驚擾,對不對?」
她忍不住張開捏緊的拳頭,反手握住他。「你費了這麼多心思保護祖安,而你還說我對他過分保護。」
他柔柔一笑。「說是為了祖安,其實祖安若安然自在,你也少了掛慮,不是嗎?而且車子能開進停機坪,還是藉助了你父親的關係。」
她抿一下嘴。「他這麼財大勢大,隻手就可擁有半個世界,他非要見我這個窮親戚做什麼?」
「嘉茹,不要再故意難為你自己。你不是在挑剔你父親,你是在製造理由好理直氣壯的拒絕見他,可是你不會因此比較好過,何苦呢?」
她無法反駁,因為他說的是真的。
「何況你不是什麼親戚,你是他的親生女兒呀!」
祖安這時走了出來,一臉的茫然。
「媽,肚子飽了。」他摸著腹部,眼珠子朝陽台轉來轉去。「紅茶呢?咖啡呢?」
「你在飛機上吃了那麼多東西,又餓了?」嘉茹站起來。
「他不會非要紅茶和咖啡不可吧?」敬桐小聲問她。
「他對你是心悅誠服,真的非要不可的話,就看你的了。」她也壓低聲音。
他眸光閃亮。敬桐瞭解祖安對她多麼重要,現在她放心地把男孩交給他,其意義於他之重,非驚喜二字可以形容。也許皇天畢竟不負苦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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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五十多歲了,邵逸達看上去依然十分健朗。他年輕時烏亮豐厚的頭髮,如今教歲月抽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變成雪般的瑩白。而歲月留下的則是他眼尾、嘴角和臉部的細細紋路,它們未使他顯得蒼老,倒是流露出閱歷豐富的智慧和練達。他的背仍然挺得筆直,神容有些許憔悴,握著煙斗的手微微顫抖。敬桐寧願相信那是他聽到他女兒已抵達新加坡的緣故。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邵逸達渴切地問。
「很漂亮。」敬桐答道。
「是嗎?她從小就是個漂亮的小公主。」
「其實她不止是漂亮。她……很難形容,邵叔。她很特別。」
儘管事先已知道嘉茹要來,有了心理準備,邵逸達仍然有些激動不能自己地抽著煙斗。
「邵叔,你煙抽得太凶了吧?醫生不是要你戒掉嗎?」
邵逸達揮揮手。「別管醫生了,他們比老太婆還嘮叨。快告訴我嘉茄的一切。」
「我所知道的都跟你說了,邵叔。」
「她媽媽沒有和她一起來嗎?」
「嘉茹的母親十年前就過世了。」
邵逸達征了怔。「難怪那時候起,我寫的信都退了回來。」
「嘉茄說在那之前,她也沒收到過你的信。」
邵逸達聚給起灰白的眉毛。「嗯,你在電話裡提過。你有沒有告訴她,我也沒有收到她的信?」
「我說了。她很固執,堅持你蓄意對她置之不理,不聞不問。她還表示她寫過信請你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和婚禮。」
邵逸達一向慈藹、溫和的臉沉了下來。當他又把煙斗塞進嘴裡,敬桐幾乎想放棄勸告,直接阻止他。
「一定是楊曼珍搞的鬼。」
敬桐第一次聽他說出他前妻的名字。他簡略地告訴邵逸達,嘉茹如何被迫嫁接她已死的丈夫,又背負了一身的債。邵逸達的眉毛擰結在一起
「她有沒有和耶個糟老頭生孩子?」
「沒有。不過……」敬桐欲言又止。
邵逸達精敏的眼睛直視他。「還有什麼事你沒告訴我?」
敬桐搖搖頭。「這件事我答應嘉茹守密,她若見了你,願意提起,她會自己告訴你。」
瞭解敬桐耿直的性情,邵逸達沒有勉強追問。
「說服她來,很費了你一番唇舌吧?」
「明瞭她遭遇的那些事後,我想任何人部無法怪她的鐵石心腸。一開始她對你非常不諒解,我可以感覺到恨意。」敬桐實話實說。「她結婚時才十九歲,又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嫁給那種人。不到兩個月,她母親去世;第三個月,她成了寡婦,而且擔負了一大筆債務」
「豈有此理!」邵逸達揚聲怒道。「她為什麼要替那個敗類還債?」
「就算她不理會所謂『夫債妻還』的義務,債主也不會放過她。我找到嘉茹時,她以為我是要債的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