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葉小嵐
「我希望你不要向你老闆提起他。」
祖安一走,她柔和的表情盡除,又恢復冷漠和疏離。
「沒有你的同意,我什麼也不會說的。」他給她的是慎重的承諾。
她想相信他,可是她要冒的險太大了。
敬桐卻已讀出她沉默裡的猶豫。「妳怕我利用祖安?」她只是盯著他,審視他的誠意。
「他既不是你的兒子,就不是邵老的孫子。就算他是,我怎會去利用一個孩子呢?」
他的尊嚴受傷的樣子似乎不是裝出來的。為了以防萬一,嘉茹在信任他這件事上還是做了相當的保留。
「最好你沒有這種心思。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祖安。」
「我看得出你把他保護得密不透氣。怎麼回事?你以為你父親懸了重賞,所以我有可能把你和祖安當貢品般獻上去,好領取巨額獎金?」
「你總是這麼不給人留餘地的嗎?」
「你咄咄逼人的本領恐怕無人能及,我甘拜下風。」他看著她臉色變僵硬,不禁後悔起來。他來此是為求和以休兵,不是來把事情弄得更僵的。「不要這樣處處提防著我,嘉茹。」我們難道不能做朋友嗎?」
「我……」
紗門碰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祖安跑了進來,看到敬桐,他鬆一口氣的咧開嘴。
「啊,大叔叔沒有走。」
敬桐對他溫和地笑著。「我在等你呀!」
「對,沒有說再見就不見了,是沒有禮貌的。媽說的,對不對,媽?」
「對。嘉茹的表情瞬間又變得柔和無比。她接著一面用眼神向敬桐下逐客令,一面說。「所以何大哥在這等著向你說再見。」
「哦,你要走了嗎?」祖安失望地喊。「我還沒有給你看我的漫畫書呢。最近的哦,易風阿姨給我的哩!」
這男孩真是他的救星。敬桐立刻說:「最新的嗎?那我當然要看了。」
「快要吃午飯了,祖安。何大哥也許有事情要辦,改天再說吧。」嘉茹的口氣柔和,看著敬桐的目光卻冷硬而堅定。
「改天是多久啊?」祖安茫然地仰著頭。「是明天,還是明明天?」
「不要緊,我不急著走,我很想看祖安的新漫畫書。」
她拱起眉毛。假如她對他原先有五分懷疑,現在增加到八分了。他會喜歡陪小孩看漫畫?才怪!
「我相信你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待辦。」她聲音裡像裝了一大塊冰塊
「當然,我可以想得出一籮筐。例如和你建立友誼——那是個開始。」她眉毛聳得更高,他則一徑帶著那教人炫惑又氣死人的莫測高深微笑,繼續接下去。「還有幫忙你做午飯,這可以等一下。哦,對了,簽合約。不過這也不急,既來之則安之。你會發現我的耐心闊如海洋。」
喔,這個她已經知道了。不過她認為說他厚臉皮比有耐心還適當。做飯?他會下廚?
「你的漫畫書在哪,祖安?」他把手伸給男孩。
「在金銀島。」祖安讓他牽著手,高高興興帶他走出廚房。
敬桐幾乎可以聽見嘉茹在他們後面咬牙切齒的聲音。他從不強人所難,尤其對女人,可是她令他別無選擇的必須強迫她接受他絕不退縮的決定。
先前祖安帶他進來時,便直接奔向廚房,現在再經過客廳,他仔細看他剛剛僅留下一瞥印象的房間,不禁皺起眉頭。
客廳裡的傢俱都用之有年了,那張長沙發看上去十分危險,好像一個噸位重一點的人坐下去就會把它壓垮似的。窗簾洗得很乾淨,但上面的印花都褪得幾乎快看不見了。一個舊架子上的電視也具古董資格了。十四吋的小電視,說不定還是黑白的。牆壁有些地方油漆剝落得一片一片的,天花板上有一大片漏過水留下的污漬。
祖安熱切地向他介紹床上和地板上的幾個毛茸茸的玩偶,又搬出一大堆的漫畫書,敬桐假裝熱心的參與,專心地聽他有時有些文法語句不通的說明,心底充滿懷疑、納悶和惻然,雖然祖安智力有缺陷,但嘉茹顯然把他教得很好,男孩開始一樣樣把書和玩偶放回原位時,敬桐信步走出男孩的臥室。隔壁房間門關著,敬桐不認為他該打開探看,儘管他很好奇。
另一個房間顯而易見是嘉茹的工作室。有個大書櫃,裡面全是和建築及室內設計有關的書籍。一張製圖桌,角落一個垃圾筒,但裡面放了一卷一卷的製圖紙。她用的製圖文具和材料倒是昂貴的,除此之外,一切皆十分簡陋。
這是怎麼回事?她設計了好幾棟著名的大樓、書廊、藝術店,也為不少名人的豪華住宅做過室內設計。她的價碼相當高。那些錢都到哪裡去了?她的日子為什麼過得如此清瘠?
他開出價錢時,她確實十分心動。稍後她又提高酬勞到簡直不合理的程度,卻在他一口答應時,似乎有點不屑,接著又不惜放棄,只因他以要她和她父親見面為條件,而且他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丁點貪婪和虛榮、驕奢。
她樸素、平實得教他吃驚。
***
嘉茹一面準備午飯,一面豎著耳朵。她只聽到祖安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
這是第一次,嘉茹慶幸祖安是弱智人士,敬桐因此不能向他探問任何他在她這問不出來的事。
祖安的笑聲使她感到歉疚。不論她多麼用心、多麼努力,他仍然有些她無法供應和滿足她的需要。他雖然智力不足他的實際年齡,很多事懵懵懂懂,嘉茹想他內心裡仍覺得需要一個父親。儘管他說不定連「父親」足什麼都不知道。
敬桐的出現,他的友善和耐心,對祖安而言,在某一方面,或許是好的。可是他這一切友好的表現若只是做戲,而且是為了博得她的信任,她如何能保護祖安不受他的虛偽的傷害?他分明已完全贏得祖安的心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鍋、拿碗、拿盤子,素淨的臉龐憂心忡忡。
敬桐很少有呵護柔弱小女子的大男人心態,在他的原則裡,男女在同一天秤上,他對她們賦予的是平等的尊重。他更鮮少想要為女人做什麼。
嘉茹則喚起了他一種讓他覺得自己十分愚蠢的保護慾望。哦,她絕非柔弱無助的典型。她很纖細,可是絕不纖弱。她很美,而她的自然不修飾,使她更美。她是那麼接近自然,可是她又渾身都包裹在謎團中--由裡到外都是。
匡的一聲,她手上一個盤子掉在地上跌碎了。她撫額呻吟,蹲下身子,沒看到她的衣襬掃向另一個盤子。
「小心。」敬桐出聲喊。
他正要去幫她,祖安跑了進來。
「打雷了!媽。」他驚恐地喊。
「不是打雷,不要怕,祖安。」嘉茹立刻柔聲安撫。「站在那,不要過來。」
來不及了,和她一樣赤著腳的祖安已經踩到了濺彈在地板上的碎片。
「不要動,祖安。」敬桐和嘉茹同時喊。
「小心,嘉茹。」敬桐警告,並無一步趕到呆在原地的祖安旁邊,把他抱了起來,彷彿他只是個小男孩。
他把祖安放在椅子上,檢查男孩的腳底。嘉茹小心地越過碎片。
「祖安,你還好嗎?」她焦急地蹲在他另一邊。
祖安茫然地張大眼睛。「打雷,打雷了!」
「沒有,祖安。」嘉茹握住他的手。「不要怕,沒事。」
「還好,只是一小片。」敬桐溫柔地握著祖安變得冰冷、顫抖的腳。一片碎片扎進了他的大腳趾。「有沒有藥箱?」
「有。」
嘉茹立刻走出去,很快地帶了個小急救箱回來。敬桐拿出裡面的一把小鑷子。
「會有一點點痛。」他柔聲對祖安說。「拔出來就好了。」
「不要拔牙齒。」祖安舉手摀住嘴巴,臉蛋嚇得發白。
他自己這一誤解轉移了注意力,對敬桐反而較容易了。他將鑷子尖端對準露在皮膚外,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碎片,輕輕夾了出來。
嘉茹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他說的「一小片』,取出來有指甲般大。碎片夾出來後,血立刻得到自由般流了出來,敬桐用紗布阻止它之前,他昂貴的西裝褲已經染上了血跡。
「好啦,取出來了,祖安,已經沒事了。」敬桐輕柔地為祖安止住血的傷口上藥,邊輕鬆的對仍然捂著嘴巴的祖安說道。
祖安放下手。從剛才他就一直驚奇的看著敬桐的動作,這會兒他眼睛張得更圓了。
「哇,祖安腳上長了牙齒。」他喊。腳底傷口的疼痛,他似乎毫無所覺,而這件稀奇的事,讓他完全忘了他方纔的恐懼。
敬桐和嘉茹詫然相對而望,不禁莞爾。
「媽,打雷是因為我腳上長了牙齒嗎?」
他其實常發出這類天真的問題,嘉茹總是啼笑皆非,不過這次她不曉得如何回答他。
「對啊!」敬桐邊為他包紮,邊泰然自若回道。「所以下次你再聽到和剛才一樣的雷聲,就待在房間不要過來,牙齒就不會從腳上長出來了,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