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凱琍
所謂互相扶持,就是這個意思嗎?不管是做朋友或情人,她由衷感謝他的存在。
凌威迪和凌成翰又看了彼此一眼,心中再次肯定,這個不是很「MAN」的男人,果然對姊姊有特別意義,或許有個這樣的姊夫也不錯。
來到醫院,他們一行人下了車,走向癌症加護病房,凌逸的腳步越來越虛軟,必須搭著楊聖傑的手臂才能前進,她怕,她真怕自己即將看到的畫面,她連想像都不敢想像……
「姊,我們還沒跟媽提妳的事,我想……妳在外面等一下比較好。」凌成翰勸告。
凌威迪也有同感。「先看媽的反應如何,只要她喊妳的名字,妳就進來吧!」
凌逸聽從了弟弟們的話,站在病房門口等待,楊聖傑就站在她身後,大手一直摟住她肩膀,感覺她的顫抖和呼吸急促,似乎隨時會站不住腳。
打開病房門,凌威迪和凌成翰前後走進,在那一瞬間,凌逸看到了病床上的母親,但她無法相信,那怎會是母親?
一向強悍不屈,甚至咄咄逼人的母親,絕不允許自己有低頭的機會,而今卻將脆弱徹底呈現,那無疑是在她高傲的自尊心上踐踏。
然而,病魔不是每個人都能抵抗的,即使有再強的意志力,身體一倒下了,心理也跟著萎縮,昔日威嚴的模樣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無助。
「老天……」凌逸就像風中的落葉,顫抖得不能自制,幾乎無力站好,幸虧楊聖傑及時將她抱住。
凌成翰故意打開一點門縫,讓外面的人也能聽到房內對話,然後走向病床說:「媽,妳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我還活著……」王萱儀的嗓音顯得微弱而蒼涼,對雙胞胎兒子問:「你們最近有沒有跟凌凌連絡?千萬別告訴她我生病了……就讓她去過她想過的生活……」
凌逸心頭一震,再次聽到母親喊她的小名,竟是如此痛楚的感受,她雙手交握著,指甲深陷在皮膚中,是楊聖傑悄悄打開她的手掌心,才讓她發覺烙下了多深的指甲痕。
抬起頭,她和他視線交會,不用言語,她讀得出,他正在對她說,去吧!別再猶豫了。
兩人凝視片刻,楊聖傑推了她一把,給她力量也給她勇氣。
凌逸走進病房,想開口卻無聲,凌威迪對母親說:「媽,妳看是誰來了?」
那逐漸清晰的人影讓王萱儀睜大了眼睛,是不敢置信也是驚喜交加。「走近點……妳再走近點……」
「媽!」一開口,凌逸喉中已哽咽,跪倒在病床旁,輕輕握住母親的手,那麼細瘦那麼蒼白,她甚至感覺不到溫度!
「凌凌……是……凌凌嗎?」王萱儀吃力地伸出手,顫抖著撫在女兒臉上,一瞬間前塵往事湧上心頭,她最記得女兒剛出生的那段日子,那時她深愛的丈夫還在世,夫妻倆把長女捧在手掌心裡呵護著、寶貝著,感覺多麼遙遠卻又歷歷在目。
「媽,我是凌凌……我就在這兒。」凌逸下定決心,她哪兒都不去了,她要守候在母親身旁,直到分離的那一天,她再也不要浪費生命了。
王萱儀摸到女兒的下巴,怎麼比印象中變尖了些?「妳是不是……瘦了?」
「我沒變瘦,是媽妳瘦了……」豈止是瘦?根本是憔悴到了極點。
「妳小時候……圓圓胖胖的……長大後怎麼會這樣瘦……」王萱儀歎口氣,早就忘了女兒離家前的不愉快,經過這場手術,等於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她什麼都放下了,只放不下對孩子們的愛。
聽著母親的話,陣陣淚意湧上眼角,但她強自忍著,過去當成耳邊風的嘮叨,現在聽來是多麼寶貴,只盼望母親能嘮叨她一輩子。
「這幾年來,威迪和成翰都結婚生子了……現在媽只希望妳找到一個好歸宿,這輩子我就了無牽掛……可以死而瞑目了」
「媽!」一聽到「死」這個字,凌逸心底某一處崩潰了,眼淚不自覺奪眶而出,紛紛落在母親的手中,落得那麼急那麼多,情感的開關一旦被打開,只能以淚流滿面作紆解。
王萱儀心疼極了,替女兒抹去淚痕。「妳別哭、別哭……人總要一死,我不怕……我只盼有個人照顧妳,不要像我一樣,這輩子忙呀忙的,沒得享福……」
凌逸靠在母親肩頭,已是泣不成聲,她恨透了自己,白白浪費了七年孝順母親的時光,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什麼都願意聽話,只求母親能健康快樂。
「凌凌,我聽妳弟弟他們說……妳拿到博士學位了,還在大學裡面教書……我在靈堂前跟妳爸爸說了,我相信他會以妳為榮,因為我也是……我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聰明的女兒……」
「我才不聰明,我是傻瓜!我早就應該回家的,對不起、對不起……」凌逸越哭越是心酸,不懂老天爺為何如此殘忍?母親這輩子從未享過福,辛苦帶大了三個小孩,女兒卻賭氣離家,現在母親又病得這麼重,命運的安排豈有道理可言?
「妳終於完成了妳的理想,現在媽就盼妳能有份好姻緣……我最擔心、最牽掛的就是妳……」
隔了七年多,終於看到母親和姊姊的相見,凌威迪轉過身去,偷偷擦淚,凌成翰則深吸口氣,勉強自己平靜說:「媽,妳先好好養病,別擔心這麼多。」
王萱儀微笑了,那是一個母穎最滿足的微笑。「今天我好高興,看到你們三姊弟在我身邊……入寺我去見你們爸爸的時候,我會跟他說,你們都是乖孩子,全世界最乖的孩子……」
楊聖傑站在病房門口,透過門縫聽到了一切,表情若有所思。
看來,是他該踏出第一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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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時間結束了,楊聖傑扶著凌逸搭上計程車,她像縷遊魂似的,走路都要有人牽引。
從醫院回到家,他迅速煮好了一桌飯菜,通常她在開飯前就會乘機偷吃,但在今晚她毫無胃口,面對佳餚只會發愣,所有感官都失去知覺。
「凌凌,可以吃飯了。」他提醒她。
「抱歉,我什麼也吃不下……」她看不到也聞不到食物的美好,她無法感受。
他攪拌好沙拉醬,瞄了她一眼。「妳媽都說妳變瘦了,妳怎麼可以不吃飯?」
「別說了!」她雙手掩面,幾乎又要落淚,一想到母親不顧自己病重,還擔心她變得太瘦,這叫她心痛如絞,只盼將自己的生命和母親交換。
他拍拍她的肩膀,坐到她身旁。「雖然才認識兩個月,但我算妳的朋友吧?」
「那當然。」儘管心亂如麻,她回答得卻毫無猶豫,有些相處一一十年的人也沒他們這般交情。
「妳是怎麼離家的?願意告訴我嗎?」
「你想聽?」她愣了一下,腦袋還轉不過來。
他故意撥亂她的劉海,想讓她振作點精神。「拜託!身為不知名作家,絕對要聽遍世間故事,才能寫出最感人的作品呀!」
「我的故事很無趣,做不成你寫作的材料。」她苦笑著搖頭,一個任性女兒的故事,能有什麼意義?
「說說看吧!有不有趣由我決定,別那麼小氣。」
在他溫柔催促下,她不禁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任往事悠悠地浮上腦海──
「……我六歲那年,父親就過世了,母親堅持不再婚,一手帶大我和兩個弟弟,她的用心和堅強我們都看得到,偏偏我跟她一樣好強,從小就會跟她鬥嘴,從穿什麼衣服、念什麼書、交什麼朋友,我們的想法有天壤之別,像是兩條平行線,無法交集……」
「妳跟妳媽滿像的,眉宇之間有股英氣。」難怪硬碰硬,越吵越熱,或許她們母女倆都一樣固執吧!
「我大學念的是歷史系,我媽就已經快氣炸了,後來我想再考研究所,我媽一聽我要念人類學系,不只強烈反對,還威脅說要是我考上,就不用回家了。」
「她到底希望妳做什麼?」他實在不懂,這款母親真少見,女兒既有心向學,當然要多加鼓勵呀!
「她希望我當老師、當公務人員,穿上洋裝和高跟鞋,快找個好男人結婚生子,別一天到晚像個野人到處去挖寶。」凌逸歎口氣,以她大剌剌的個性,稍織裝淑女就會渾身不對勁,為了博得母親的歡心,她曾經嘗試過,換來超彆扭的經驗,從此更視之如酷刑。
「這確實是傳統型媽媽的想法。」
「我知道她愛我,其實我也愛她,但我們是全世界最會吵架的母女,當我得知我考上研究所,就開始準備打包離開了。」
「妳們後來再也沒見面、沒連絡了?」
「透過我那兩個雙胞胎弟弟,偶爾會打聽彼此的消息。」
「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何必如此?」他無法想像,母女倆怎能就此決裂?天底下有很多種不可原諒的罪惡,遠離心愛的人絕對是名列前茅的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