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岳靖
與她夜航的情形不同,後飛雲發現皇廉兮是名好手。他控帆的技巧高超熟練,完全掌握風的特性,隨時與大自然力量保持最佳的平衡狀態,彷彿他自己就是風,主宰著這一片海天。
經過半小時的航行,他們抵達祭家海島的中央港。那是一座比菜園灣大的港口,八十四米高的白色建築體既是導航塔也是天際線,聳立在鷹嘴岬,夜間看起來像鑲了明珠的國王權杖。皇廉兮的帆船順暢地進港停泊。上了岸,有專人詢問他是否要用車。他說不用,只是要到「岬邊」,步行即可。
後飛雲不明白他為何要夜航至此散步,心想,他應該氣恨極了,欲看她慢慢餓死在海風狂吹的港口路邊……
他們走路的速度不快,但不屬慵懶,也沒閒情。這座中央港的氣氛比菜園灣拘謹多了,沒有熱鬧的商店區,缺乏菜園灣那般趣味浪漫,散步的人不多;筆直的碼頭大道,車子一輛接一輛駛過,街頭巷尾見不到任何賣吃的小攤販,巴洛克式風格的港務廳,龐然氣闊,沒有隨興的多變外貌。行人的衣著整齊得不像話,似乎此處住的全是那種衣服沒燙沒漿就不出門的老學究、老貴族。中央港城不夠活潑,太正直,彷彿是每天辦嚴肅紀念會的英雄廣場,感覺有點冷。
往港務廳後方走,登上雅致的露天長階梯,可看見一幢金碧輝煌的法蘭西式宮殿建築,半虛幻地座落在海岬邊,緊鄰高入雲端的導航塔,宛如國王權杖上墜下的一顆寶石。那就是皇廉兮口中的「岬邊」--這座海島最正式、豪華的餐館,在月光中顯得分外尊貴神秘。
樹影掩映的石砌步道環繞著庭園,通達餐館門廳下的階梯。皇廉兮腳步未停地走去,後飛雲跟在他後頭,眼睛看著衣著光鮮的紳士淑女來來去去。
接近餐館門廳時,皇廉兮稍停腳步,回首對後飛雲說:「妳可以盡量享用任何餐食,愛吃什麼就多吃點。」他完完全全當她是死刑犯。
後飛雲美顏透出感動神采,心裡還為自己之前的猜疑升起罪惡--原來他不是氣極要看她餓死。他真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帶她上這麼好的餐館。
「謝謝。」她真誠地向皇廉兮道謝。
皇廉兮目光深沈地瞅著她--真是個沒心眼的女人!他拉起她的手,步上餐館門廳台階。
後飛雲步伐遲疑,看著門口衣著整齊的接待員,說:「我穿這樣……」欲言又止,視線移往皇廉兮身上的T恤、牛仔褲。難道他不覺得他們的穿著進這家餐廳有點失禮嗎?
「沒什麼不恰當。」皇廉兮輕易地看出她的想法。「妳很餓了,不是嗎?有什麼比填飽肚子更該被重視?」他抓緊她柔荑,直穿門廳,走向餐館大門。
門僮禮貌地恭迎他們。一進入餐館,立即有人上前來,朝皇廉兮鞠躬,說:
「廉兮少爺,今晚真意外--」
這入門處是候位廳,金色長沙發靠牆排放,幾個吃飽貪玩的小孩,雖穿得像小紳士小公主,依然在那兒丟抱枕撒野。挑高天花板垂墜而下的吊燈,釋出輕飄飄的光芒,如流螢,會飛,在一座優美、寬敞的弧形梯上飛著。一樓的桌席已是滿座,琴師彈奏著輕輕巧巧的華爾茲曲調,似乎有私人宴會在進行。
「一樓有人包場是嗎?那麼--幫我安排一間可以看到海景的樓上包廂……」皇廉兮與餐館經理交談之際,門僮又迎進一對貴客。
那是這座海島的大家長--祭氏老夫婦--皇廉兮的祖丈公與祖姑婆。人們稱他們老太爺和老太夫人,此兩位祖輩人物,平常注重養身、保養得宜,外觀完全不見老態。祭老太夫人風韻猶存、高雅端莊,睿智氣質神似義大利國寶女星蘇菲亞·羅蘭,祭老太爺留了個新潮的山羊鬍,比史恩,康納萊更具魅力。
祭老太爺瞥見皇廉兮身影,發出渾厚有力的嗓音,道:「讓他跟我們一起吧。」
餐館經理循聲轉頭,快步趨近祭氏老夫婦身前,說:「老太爺、老太夫人……您來了!」雙手接過他們褪下的衣帽,一刻不敢怠慢。
皇廉兮黑眸閃了閃,也走向祭氏老夫婦。「祖姑婆、祖丈公,今晚好興致,來這兒用餐?」
「你呢,小子,自己經營酒館還得上餐館?」祭老太爺看了看皇廉兮一身不合宜的衣裝,道:「來踢館嗎?」
皇廉兮一笑,沒回話。長輩們還不知道菜園灣今早的意外,這樣最好,禍事沒必要報告。他望向後飛雲,招手要她過來。
後飛雲美眸圓瞠一下,有些猶豫、有些納悶地朝他靠近。皇廉兮手一伸,將她拉到身側,逕自開口對兩位長輩說:「朋友來訪,總得讓人嘗嘗真正的美味。」
「哦!廉兮的朋友嗎……」祭老太夫人笑容慈藹,看著後飛雲。
朋友?是在說她嗎?後飛雲愣了愣,對祭老太夫人回以一抹乖巧的微笑,然後抬眸盯著皇廉兮溫雅注視長輩的神情。
「怎麼稱呼呢?」祭老太爺撫著下巴問道。
「她是……」皇廉兮腦子轉了轉,定聲道:「飛雲。」印象中,虎大將是這樣叫她的吧……他別眼看她。
後飛雲像是接到了什麼訊號般,開口問候長輩。「您好。」
祭老太夫人笑意盈盈,看著兩名年輕人牽手站在一起的姿態--顯然已是熟朋友了。
皇廉兮介紹兩位長輩的身份,後飛雲跟著皇廉兮喚他們「祖姑婆、祖丈公」。單純禮貌,年輕人沒多想什麼,看在長輩眼裡、聽進長輩耳裡,就不是那麼回事。皇廉兮住在島上幾年了,從無聽說有朋友來訪,過去他交往的異性朋友也只是有聲無影,長輩們從沒見過他身旁有今日這般美麗的朋友出現。
今晚很難得。飯店經理領著他們上二樓包廂,裝潰氣派、有落地觀景窗的包廂,是祭氏老夫婦的專屬包廂,成套的象牙白桌椅鑲了黃金腳柱,長桌中央有祭老太夫人最愛的阿爾巴泰玫瑰插在船形花盆裡。
幾名侍者服務他們入座,皇廉兮待長輩、女士坐定位後,才在後飛雲身旁的位子坐下。
上菜的速度很快,沒多久,桌面排滿了佳餚。前菜是松露水晶鵝肝凍,廚師已將肉凍片好了,以魚鱗迭花樣擺在細緻的白瓷圓盤,主要餐具是一雙Christofle的筷子,沒有其他刀刀叉叉。
祭老太爺說:「用筷子吃法式料理,可以吧?」他看著後飛雲。
後飛雲笑了笑,點點頭,右手持筷,纖指摸摸鑄銀鑲金的上端,說:「用法國製造的筷子吃法式料理,才最純正。」
祭老太爺哈哈大笑。他喜歡這個反應天真的女娃兒。
「妳看穿了他的用意,下次他又會想些不一樣的,說不定教我們用手抓飯吃呢……」祭老太夫人也笑了起來。
皇廉兮皺了皺眉。這氣氛未免太好,想不到他身旁這個「死刑犯」跟長輩這麼投緣。他突然覺得悶怒,也許真該多點一些餐食,豐富她的「最後一餐」!這麼一想,他馬上召來侍者,加點餐食。他說:「不用菜單了,有什麼全上桌,讓女士嘗嘗鮮--」
「廉兮,」祭老太夫人的視線轉向皇廉兮,打斷他的嗓音,笑道:「飛雲小姐是特別的嗯?」
皇廉兮表情僵了一下,反應不過來。
祭老太爺接著問:「你以前的女友呢?你也對她們這麼體貼嗎?」精明的眸光直掃皇廉兮。
皇廉兮領會過來,別過臉看後飛雲。這女人可能真的餓昏了,一抓到空檔,就吃了起來,似乎也沒在聽他和長輩談什麼。他撇唇回答祭老太爺:「就是沒有,才都分了。」一個想法在他腦海迅速形成,他攤開餐布往後飛雲腿上鋪,順著長輩的認知故做體貼。
後飛雲停下用餐動作,抬眸困惑地盯著他。
「慢慢吃,我們有的是時間。」皇廉兮雙眼黑亮,定定看著她。
後飛雲看著他的臉,想起自己還得賠償他很多東西,頓感到羞愧,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祭老太爺的聲音搶先傳來--
「飛雲小姐是哪裡人?」
後飛雲回眸看著祭氏老夫婦,說:「我是加汀島的--」
「加汀島!」皇廉兮驚訝地打斷她的嗓音。難怪他覺得她那艘帆船造得極好。他眼神懷疑地說:「妳別告訴我妳家是造船的--」
「是啊。」後飛雲點點頭,美眸燦君地凝著他,一副率直、純真模樣。
皇廉兮頭痛似的凝眉,大掌抓抓額前的髮絲。「居然有這種事……該死。」他低喃。
「這怎麼回事,廉兮?」祭老太夫人問道:「你跟飛雲小姐已經是熟朋友了,不會連她家裡都不清楚吧?」
皇廉兮抬眼,眸底映著兩位長輩打量探問的神情。「抱歉,祖姑婆、祖丈公,」他猛地拉著後飛雲站起身。「我跟這女人有事要談,今晚先告退了。」很沒禮貌地離席,往包廂門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