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岳靖
破敗的浮塢酒館,像戰後廢墟。包廂區的老運輸船尤其像電影裡,那艘斷成兩半的鐵達尼號,在八號碼頭附近的海面飄移。男人們已用鋼纜將它拖住,拴緊在岸上的繫纜樁,以免飄至港外,造成另一場事故。港口建物維護人員們戴著工程帽走來走去,菜園灣老大陶垚農和總工程師站在酒館過往的涼亭式吧檯前,看見皇廉兮的身影,他隨即將勘查資料交還總工程師,步下昔日堅固今日脆弱的木階,走向皇廉兮。
「肇事帆船從兩側鋼構架中間撞進來,管式構件損毀不少,不過海底基樁沒問題。」陶垚農說著,看後飛雲一眼。這女人命大,幾乎毫髮無傷。
「我帶她上去瞧瞧。」皇廉兮旋足,再次拉起後飛雲的手。
「廉兮叔叔!」虎千風把最後一口冰淇淋餵給聖徒,小手拍著狼首,再次開口。「廉兮叔叔,這個阿姨好可憐,你別處罰她,好嗎……我會負責教她開好帆船的……」小男孩盯著後飛雲身上破亂的衣物,視線往下移,看看她少了一隻涼鞋的雙腳,無限同情地說著。
其他孩童跟著猛點頭。「是啊……阿姨好可憐喔,衣服都破掉了,好像孤兒,好可憐喔……」
陶垚農大笑。皇廉兮這下居然成了大混蛋!呵……
皇廉兮轉過身,將後飛雲擋在背後,看著虎千風,攤攤手。「真是遺憾,小番茄。你知道這位阿姨的老師是誰嗎?」
虎千風愣了愣,不懂大人話裡有什麼意思。
「這位阿姨的帆船老師是你大將叔公--」皇廉兮的說明未完。
虎千風驚訝地張大嘴巴。「阿姨怎麼會是叔公的學生?!」
皇廉兮撇唇,搔搔虎千風頭頂。這聰明的小傢伙懂了--
「你大將叔公都沒法教好她,你覺得誰能教她開好帆船呢?小番茄。」皇廉兮說。
「不知道……」虎千風回道,一臉抱歉地望向站在皇廉兮背後的後飛雲。大將叔公是最棒的帆船家,如果連大將叔公都不行,這位阿姨真的……只能被放棄了。唉……虎千風晃了晃腦袋瓜,對同伴們說:「我們救不了她……」
「那也沒辦法了……我們走吧!再去買冰淇淋……」一夥小鬼聳聳肩,帶著聖徒離開碼頭,往蚌形廣場走。
「小孩的同情心真廉價。」陶垚農看著後飛雲。
「我很感謝他們的關心。」後飛雲下意識地說了句,小小聲地,幾不可聞。
皇廉兮聽見她的嗓音了。「擔心妳自己吧。」他說,大掌拉著她皓腕,往酒館走。
「廉兮,」陶垚農叫住皇廉兮,說:「酒館地板有很多尖銳的木屑、碎玻璃還沒清,別讓女士那樣上去。」他指指後飛雲的雙足。
皇廉兮視線低垂,皺眉。這女人,鞋掉了也不吭聲!
後飛雲發窘,傻里傻氣地說:「我自己會小心的……」然後,依舊穿著一隻涼鞋,逕自先走上那座被她摧毀大半的酒館。
「顯然這位女士很有良心要為此事負責。」陶垚農笑笑地說,今早的壞心情已一掃而空。他是菜園灣的管理者,負責人,有時也需要他人來分擔他的工作。「我得回牧場了。這邊交給你處理。」說完,他拍拍皇廉兮的肩膀,離開酒館所在的碼頭。
皇廉兮往酒館走,一踩住木階,即傳出斷裂聲,他俐落地提腳避開,站上酒館浮塢地板,回眸看那崩解的階梯。「該死的……」低聲咒罵,走了兩步又踏中釘子,他再咒罵。該死的處處危機!幸好他的羅馬涼鞋皮革底夠厚。他看向後飛雲,俊臉若有所思,半晌,轉進涼亭吧檯。
後飛雲在歪倒傘棚、桌椅、木頭支架間繞著,越走看罪惡感越深,就像地板中間那道大裂縫裡,望不見底的深藍海水一樣,她心感憂鬱。
「女士,請不要站在邊上,很危險。」拿著長柄撈網走來的鬈發男子--米雷對後飛雲發出警告。「受損的木板隨時會陷落。」他要後飛雲往後退,將長柄撈網探進大裂縫中的海面,攪了攪。
海波流轉著,浮塢下漂出很多紙張、書籍和酒館的小裝飾物,一一被米雷打撈上來。
後飛雲蹲低身子,檢視被撈上岸的物品。一張斷成好幾塊的黑膠唱片,已然報廢,紙殼也遭海水泡爛了。
米雷眉角一跳,將撈網拉離水面,蹲下拼揀殘破的唱片。「嘖,大家最愛聽的絕版香頌……」
後飛雲看著米雷面露惋惜,心頭更加難過,想安慰他,卻說不出話來。視線調向大裂縫裡幽藍的海面,她彷彿看見了昔日熱鬧的酒館,人們在這兒暢飲佳釀、品嚐美食,海天滉漾,悅耳的香頌曲在海風中飄縈,小孩玩海盜遊戲追逐著……美好的景象,突然被一艘黑夜帆船擊滅--這局面是她造成的,有些東西恐怕賠償不來。
「米雷,」皇廉兮從吧檯拎著一雙鞋走來,對米雷說:「把這張唱片拼黏好,送去裱框。」
「裱框?」米雷站起身,一臉不解。「廉兮大哥要做什麼用途?」
「送人當警惕。」皇廉兮瞅一眼蹲在地上呆望海面的後飛雲。
米雷撇唇。「廉兮大哥真幽默。」收拾撈網,取了黑膠唱片,他領命離去。
後飛雲這一刻回神,注意到斜後方移動的人影。她站起,可能是蹲太久,轉身時頭暈目眩一陣,身形踉蹌地往皇廉兮撞。
皇廉兮伸手扶住她。「小心點。」
「謝謝……」後飛雲不自覺地攀住他的臂膀,搖搖頭,站直身軀。
皇廉兮皺眉,放開後飛雲。「妳一向這麼冒冒失失嗎?」有疑問辭,但他的語氣聽來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後飛雲抬眸對上皇廉兮眉眼冷凝的俊臉,連忙鬆手,柔荑離開他線條陽剛、力感的臂膀。「對不起。」幽幽說了句,她回到大裂縫邊,俯對著海面的倒影,美顏暗暗赧紅。
「把那只涼鞋脫了,」皇廉兮站在後飛雲背後,將拎在手上的鞋往她腳跟邊的地板放,說:「穿這雙鞋。」
後飛雲微微別過臉。那是一雙淺藍墨綠相間的男人尺寸帆布鞋,舊的,不過看起來很乾淨。
「我不認為妳懂得什麼叫『小心』,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害與麻煩,妳最好保護好妳的腳。」皇廉兮把話說白。
偶爾,幾名推著獨輪車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會將目光集往後飛雲身上,似乎,他們都聽見了皇廉兮的話,並且認同他的說法。
後飛雲低斂眸光,配合地、靜靜地穿著鞋,穿換間,她果然很不小心地把僅剩的那只涼鞋踢落海。「糟糕……」她抽了口氣,看著涼鞋沈浮泛開的波紋,屈膝跪下。邊上木板爆裂一聲。
「退後!避開那兒!」皇廉兮警覺地叫道,正要探手拉她。她卻像被什麼給吸引般,往海面伸長手臂,身子懸掛出去。
「別撿了!」皇廉兮以為她要撿落水的涼鞋。
「有一本書……」後飛雲說著。她看見一本書從浮塢下漂出來,只要探手就可構著撿起。
「起身後退!」皇廉兮斥喝。後飛雲的判斷有問題,浮塢地板與海面的距離絕對超過她一臂之長。「別做蠢事--」
「撿到了!」後飛雲興奮地喊出,還來不及拿高手裡的書籍,邊上木板瞬間斷裂。
夕光輝映海面濺起的水花碎浪,燦亮得令人眼花撩亂。
「墜海了!有人墜海了!」
皇廉兮本能地隨著嘈雜的喊聲躍入海中,迅速地游向撲騰不停的後飛雲,一手抓住她的下巴,讓她仰面向上。
「不……不要……救命……」後飛雲吃了好幾口水,張皇失措地揮動手腳。
「冷靜點。」皇廉兮與她頭靠頭,肘彎挾她的肩,抱住她下肋,單手划水側泳。
「救命……我……不會游泳……」後飛雲嗆咳幾聲,氣息虛弱,掙扎著,想擺脫冰冷的海水。
皇廉兮皺攏眉心,不悅極了。這女人--
這女人不僅對帆船外行,甚至不會游泳,比一隻貓還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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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帥臉龐多出無數條貓抓般細小紅痕的虎大將,手攬抱妻子格麗,坐在大床中央,兩人表情一式驚愣--
這應該是個無限美好的傍晚呀……
虎大將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說盡甜言蜜語、使盡調情手段,好不容易安撫住妻子格麗的怒氣,愉愉快快地將妻子帶上床。怎奈皇廉兮竟突然抱著渾身濕答答的後飛雲,踹開虎大將家的主臥室房門,驚得虎大將和妻子像是兩個偷情的不良男女慌忙扯被掩身,僵坐而起,瞠眸盯著皇廉兮大剌剌闖入,一把將神思渙散,幾近昏厥的後飛雲往床尾的軟墊長椅丟。
「你的學生落海了,你負責照顧她。」皇廉兮一開口,虎大將就確定這傢伙是生來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