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咖啡糖
「當然。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在沒有選擇權下才留在牧場的?」他偏了頭,帶著笑看她。
「我以為如果楊伯伯還在,你也許會留在台北,是你自己說的北部發展機會比南部大。」
「對初出社會的年輕人,北部確實比南部有更多發展空間。但對我來說,不管我父親是不是還在,就算我跟小攏他們一起出唱片,到最後我仍是會選擇回牧場工作。」他的眼睛,不再看她。
「為什麼?」此時看著爐火的楊逸凡,側著臉,在掩映火光中,他的神情有一份堅決,若殊看著,心底湧起一陣莫名幸福。印象中,她跟他似乎不曾如此刻般平和、親暱地談過話。
她從不知道,原來僅僅只是這樣跟他說話、僅僅只是凝視著他,她的心竟就能感到滿足……
「為什麼?!」逸凡吐了口氣,走回原先坐著的地方,坐下。
站在壁爐旁的若殊,等著他的答案。
「因為我喜歡腳底踩著柔軟的青草、頭頂著沒有高樓大廈阻礙的天空,我只是選擇我喜歡的。」
「選擇你喜歡的?就這麼簡單?」
「很簡單嗎?有時選擇自己喜歡的,是件十分困難的事。小女生,你曾有不顧一切選擇一個人、或一件事的經驗嗎?有沒有什麼事,是你夢想達到,卻又害怕傾全力去爭取的?你仔細想想,然後再回答我,你依然覺得選擇自己喜歡的很簡單?」
他的話,堵得她啞3無語。片刻,她沉默地坐到他身邊,與他肩並肩,面對火光。
不顧一切選擇一個人、一件事,並傾全力爭取?要多大的勇氣!他確實比她勇敢多了,起碼他有勇氣選擇自己喜歡的事。反觀她自己,她連喜歡的人都不敢爭取。
「害怕,是因為結果不確定。」她低語,是說給自己聽的。
「小女生,等你學會不讓無法預測的結果影響扶擇,你才算真正長大。」他對著她,給了淺笑。
「在你眼裡,我會不會永遠只是一個小女生?」她的語氣有幾分酸澀。
聽見這個問題,楊逸凡仍是笑,沒給她任何答案。
不是聽不懂她的語氣,不是看不見她眼裡的傾慕.身為一個男人,他怎會不懂身旁女孩的心思?她是喜歡自己的。但她能分辨感恩與男女間的喜歡有所不同嗎?她可以無法分辨,畢竟她還年輕。可是他沒理由、沒借口,無法分辨。他能確定自己的感覺,卻不能利用她的不確定,只為了滿足自己……
這也是他想了許久,最後決定放她走的最大原因。
他喜歡身邊的小女生,所以不顧一切要讓她過她喜歡的生活,所以傾全力放她去飛,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最後能送她的禮物了。讓她自由,讓她找到自己的天空,讓她更明白出自己的心,讓她有更多選擇:而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了,等待擁有真正選擇權之後的她。
「你打算什麼時候上台北?」逸凡終究逼自己問出口,卻十分不捨。
愛,是種成全。這是他愛她的方式——他要小女生得到的,都是夏心想要的。
「過兩天,好嗎?別這麼急著趕我走,我知道我一直是你的麻煩……」
「沒這麼糟,你這個麻煩不是一直,是偶爾。這些年你當麻煩的次數其實不多,不要太妄自菲薄丁。ˍr不起就只有三四次,一次是我救你回來嚇到全家人;一次是你昏倒害我被罵慘了;一次是你在我的木屋牆上漆了『壞人』;一次是你偷偷種了一棵樹破壞我的木屋景觀,還以為神不知I鬼不覺。大概就這兒次,所以你不是一真都是麻煩。」他企圖以輕鬆口吻轉換沉重的心情。
「原來你知道那棵木瓜樹是我種的?」
「當然知道。」
「唉,就算我沒一直是麻煩,仍是製造不少麻煩給你。明天我幫你把小木屋重新油漆,然後再把木瓜樹剷除,算是對你的彌補。」
「不要,我喜歡讓那兩個字,還有那棵木瓜樹留在原處,等你離開後,我看見它們就能想起你。」
為什麼他明明急著趕她離開,還要矛盾地用現在這樣彷彿不捨的神情面對她?
「楊逸凡,我——」她差點就要說出她的戀慕!差點就要不顧一切去「爭取」眼前這個男人了!
但最後一刻,她制止了心底的衝動,她不要在最後要分離之際,破壞眼前好不容易擁有的美好,她不要他們彼此有芥蒂?
她知道這個急著問她何時離開的男人,對她的感覺頂多只是妹妹!她再如何不顧一切,大概也跨不過兄妹的界線吧。
「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突然覺得,捨不得離開。」
「傻瓜,人長大了,終究得離開家。」
「我是個沒有家的人。」突然間,她覺得恐慌,那種像是就要失去什麼、像是就要一無所有的恐慌,朝她席捲而來。
「不准你這樣說,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他摸了摸她的頭,有著憐惜。
家?她也希望這裡是她真正的家啊。
突然間,她想起真正的家,想起三年前不得不逃離的家……
「你不好奇三年前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最近逸桀一直問我,你怎麼從來不問?」
「我等你主動告訴我,等你覺得能夠談的時候。」
「楊逸凡,你能不能借我靠一下?要講那些事需要一點依靠。」
「如果難過,你可以不要說。」
「不,我要說。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我的過去,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可以任人擺佈、隨人打罵……」
唉,這小女生記性真好,居然記得他三年前說過的話。
「若殊,當初我說那些話,只是——」
「我知道你說那些話是故意刺激我,希望我為自己爭取權益,對不對?你說過,我能考上台大,你願意相信我有一定的智商。我的智商告訴我,你是個好人,你當初的『惡行惡狀』是為了我好,我的智商沒太低吧?」
這一刻,他只覺得狼狽,原來小女生看穿了他的意圖。
「我只能說你記憶力很好。」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片刻,他伸出手,讓她靠上他的右半邊胸膛。「我的胸膛非常樂意借你這個小天才,靠一靠。」
壁爐裡的火光,弱了許多。她舒服地靠著他,一點一滴凝聚「回想」的勇氣。
「我的家,有過很幸福的時候。十歲以前,我有疼我、寵我的父母;我爸爸是個大公司的老闆,我媽媽是個單純的家庭主婦。十歲以前,我爸最常對我說的話是:『你是最可愛的心肝寶貝』……可也是在我十歲那年,爸爸的公司很突然倒閉了,好像是有人捲走一大筆公款,我不是很記得了。
「公司倒閉後,我們家的厄運跟著開始。我家後來發生的都是很老套的劇情,卻是活生生的人性。我媽受不了負債的生活,選擇拋棄我跟我爸爸當了別人的小老婆,』兩年後反被那個男人拋棄,最後自殺身亡。我以為最糟糕的狀況,就是這樣了。可是錯了,真正糟糕的情況,在我媽媽死後才開始。
「該怎麼說呢?我媽的死對我爸才算真正的打擊,他開始有一天沒一天地工作、開始喝酒、開始在喝醉時把我當成我媽,有時對著我哭、有時對我大吼、有時跪在我面前懺悔他沒有用、有時則動手打我……我變成他宣洩情緒的對象。剛開始,他酒醒後會跟我道歉,保證他絕對不再喝酒,可是日子久了,他不但沒有變好,反而更糟了……
「他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打我的頻率愈來愈高,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的老師、我的朋友,他們看我身上的傷癒來愈多,曾不斷問我是否被虐待,可是我不想說實話。因為只要我一說,就會失去我父親;我甚至不敢去看醫生,我怕醫生會報社會福利局,怕我必須被迫離開我父親。
「你剛剛問我有沒有過不顧一切去爭取一個人的經驗?我想,我有吧。那個人是我父親。我不想放棄他,他曾經是那麼好的父親!我不想像我媽一樣棄他而去,他只剩下我,而我也只剩下他。
「你救我的那個晚上,我爸喝得爛醉,那不是他第一次喝成那樣了,卻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徹底瘋狂的樣子。他醉醺醺地告訴我,那天他看到我媽的老相好,他說他要殺了我……殺死我這個紅杏出牆的女人!他把我當成我媽了,當時我還傻傻地企圖說服他我不是我媽……
「直到他拿出一瓶裝滿汽油的寶特瓶,四處亂灑還點了火,我才理解到他已經完全瘋了。他拉住我不讓我跑出去,我記得我推了他一把,一打開門就往外衝,甚至不敢回頭看,我怕他會追出來,我一邊跑一邊拍打背上的火……我一直跑∼直跑,跑到不能再跑為止……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什麼力舒,讓她不再用眼淚回想往事?這些在她心裡放了好些年的過往,現在說起來,竟只剩淡淡傷懷·是此刻環著她的這個人給了她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