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咖啡糖
她正要送到嘴邊的湯匙,因為逸桀的話僵凝在半空中,一口湯不知要放下還是送進嘴裡。此時,餐廳裡的十幾雙眼睛全聚在她身上。
「楊逸桀,你是時間太多沒事做了是不是?」逸凡責備著。
「我幫小若殊買衣服不對嗎?她都沒衣服穿耶!我——」
「你夠了!」逸凡重重放下碗,企圖終止話題,也不知打哪竄來的怒意,讓他的聲音大得有些誇張。這會兒,整桌子人換瞧著逸凡。
或許是逸桀大剌剌地說著貼身衣物的態度,讓他不舒服;更或許是,對面那個被喚做小若殊的女子天知道他以為頂多十五歲的孩子,實際上居然已經十八歲了。她蒼白脆弱得讓他厭惡、抓狂!
「算了!我吃飽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換來一桌子人的注意,他再也沒胃口多吞一口飯。不管他的舉動會招來什麼想法,他不再多說,離開餐廳。
逸凡的離開促使她放下先前進退不得的湯匙。在尷尬沉默的氣氛中,她輕聲說:「對不起,我也吃飽了,大家慢用。」
她起身,經過逸桀身邊時她停了一會兒,接過逸桀手上大包小包買給她的衣服。
「謝謝你,我去試試看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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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夜空,星子特別明亮、繁密,甚至看得見銀河的光帶橫掛在天際。微風吹得空氣裡滿是濃濃草香。白天在圍欄草原裡遊蕩的牛群,都讓牧羊犬趕回牛欄篷了。牧場才九點多的夜晚,早早就寧靜得彷彿想催人趕緊入睡似的。
劉若殊一個人走到馬廄人口,猶豫半晌才晃進馬廄。有幾隻不安分睡覺、隨處遛達的雞,早她一步進馬廄,四處啄地找尋食物。幾天前,一匹黑色母馬產下一匹黑色小馬,逸桀說那是匹漂亮的公馬。
其實她是害怕動物的,但沒有理由地她就是喜歡上那匹小馬,大概是剛出生的動物給人的感覺比較不具威脅性吧。於是幾乎每晚她都會一個人晃到馬廄,看看那匹小馬、跟它說說話。
整個牧場裡她是惟一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牧場上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工作。
楊逸凡是牧場的負責人。楊逸桀則是有假才會回家的駐院醫師。楊媽媽負責牧場上所有工人的三餐。小草是工頭林伯的獨生女,目前在台北一所私立大學讀書,每年寒暑假她會回牧場「打工」;林家人其實在牧場草創時期就住下了,小草在這個牧場出生,也在這個牧場長大。
事實上,楊家兄弟也在這個牧場出生、長大,楊伯伯在八年前一場意外車禍中過世,因為嚴重車禍加上醫療不當。這個原因讓楊逸桀立志要讀醫學院,成為一名醫師!而當年跳級畢業考上台大研究所的楊逸凡,不得不放棄學業申請提前入伍,當完兵後才二十二歲的他獨力撐起整個牧場營運。
唉!
她真是無所事事,無所事事到只能聽另一個半無所事事的人——楊逸桀在她耳邊天南地北「閒言閒語」,所以,她在短短幾天裡—便弄清楚了這裡每個人的背景和個性——當然是透過楊逸桀活靈活現的「描述」。大部分時候,她只是個不說話的聽眾。
不過,除了逸桀的描述,這些天她也有某些觀察。
相較於楊逸桀的活躍及好相處,楊逸凡就顯得嚴肅而寡言。他不曾主動跟她說過話,看見她頂多是點點頭,然後又繼續忙他的事。
他似乎有忙不完的大小事,每天他們碰面最久的時段就是吃飯時間。用餐時間也是楊家最熱鬧的時候,所有牧場上的工人幾乎都會到餐廳用餐。
而所有的工人,算一算其實也只有十位,如果將小草的寒暑期工讀算進去,別有十一位。十幾個人在同一張餐桌上用餐的情形,真的能用熱鬧麗個字形容。但若再加上特定假期有逸桀與小草的拌嘴聲,就不只是熱鬧而已。
劉若殊坐在散落乾草的地上,頭枕靠於小馬的欄柱邊,臉偏側往小馬的方向;馬兒似乎也喜歡她,正聞著她頭側的發,溫和地低聲嘶鳴。
她撫了撫小馬的臉.輕聲歎息。
經過再三考慮,她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這個待了半個多月的牧場了。
畢竟,牧場的主人似乎不怎麼喜歡她。
她總不好賴著臉不走。
人家救了受傷的她,已經是很大的恩惠了,她不應該多奢望些什麼的。今天晚上,楊逸凡的態度算是很明白地暗示了,雖然他沒擺明開口要她走……
這幾天她像是由地獄莫名其妙飛到天堂.在享受過天堂的幸福後,她應該要懂得滿懷感恩、自動自發地回到「人間」。
換個角度想,至少她已經離開地獄,儘管目前一無所有的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過「人間」的生活,但最少她擁有自由了……
不知道家裡怎麼樣……她甩甩頭,強迫自己別再去想那個不算家的地獄。
只是,她真的自由了嗎?他會不會找她?那一場火不知道嚴不嚴重……
不,她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
第四章
楊逸凡煮了三亞咖啡,餐廳裡空蕩蕩的。一會兒,他將煮好的咖啡壺溫熱在架子上。
十點多,屋子裡的人該離開的早離開了,其他的人也早就回各自的房間。當然,劉若殊是個例外——他注意到她像個不安分的夜遊精靈,每晚總要出去遊蕩個幾十分鐘。
走出餐廳,他刻意等在大廳。
「陪我喝杯咖啡。」他坐在沙發上,對著剛進門的小女生說。
是啊,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女生!怎麼看都不像她實際上是個已經滿十八歲的大女孩了。,有幾秒鐘,她像做錯事被逮個正著的孩子,一臉不安,另外有著更多的驚惶。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個不曾主動跟她說過話的男人,為何選在尷尬的晚餐結束後主動開口?
他是想挑明說請她離開的事嗎?
唉。她已經決定要走了啊。
難道在他眼裡,她是這麼不識相到底的人嗎?他以為在他餐桌上那樣明顯的怒意下,她還能蒙著眼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嗎?他實在可以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找她談話的!
「你若不喝咖啡,我可以幫你把晚餐的湯熱一熱。」
「我……」她好緊張。為什麼在他的注視下,她會不由自主地慌張?她的不安洩露在雙手絞扭衣角的動作上。她甚至慌亂地想著,不該穿著逸桀買的衣服,在楊逸凡的視線範圍內走動。
「如果你什麼都不想喝,那就坐著陪我,我有話跟你說。」他等了幾秒,才又說。
他說完話、起身、轉身、走向餐廳,一連串動作利落得沒有絲毫猶豫,沒給她任何拒絕或接受的反應空間——她惟一的選擇是,跟著他的背影進餐廳。
進了餐廳,他逕自弄著咖啡,她則安靜找個位子坐下,看著他自然熟練地張羅那些杯盤……
他由釘在牆上的收納櫃裡拿出一個咖啡瓷杯與瓷盤,再由流理台下的抽屜拿出∼只小茶匙,倒了一杯咖啡後,他由咖啡機旁的小竹籃裡拿了一包糖、一個奶油球,擱在咖啡瓷杯上。
若殊沒別的選擇,只能怔怔看著他背對自己做那些簡單的動作。
咖啡杯、小茶匙、糖包、奶油球,那些在她而言不算太小的東西,為何只要上了楊逸凡的手,都有點兒像小孩玩的小玩具?!在那些東西的襯托下,若殊不得不注意到他那雙大掌。
此時,她才醒黨到,這些天不單是楊逸凡不曾主動跟她說過話,她自己似乎也下意識地迴避他,因而不曾仔細觀察過他的樣子。其實,她不該迴避他,他救了她,把她帶回這個溫暖、彷彿與世無爭的地方,她至少該跟他說聲謝謝的。
「逸桀總說我是個吹毛求疵的老人家,一個人喝咖啡還要講究『排場』,一定要端端正正擺好正式的咖啡杯組才肯喝。我卻覺得,喝咖啡是我享受人生的方式之一,不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就注定只能讓生活摧殘。」
若殊尚在胡思亂想之際,楊逸幾已端著咖啡挑了隔她一個桌角的隔壁位子坐下,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話。他的話又像有某種特定味道,或者該說特定意含?彷彿是則有用意要說給她聽的,可惜.她不是很能理解他話語背後的用意。
不過,她倒是明白了,原來自言自語不是楊逸桀的專利,原來楊逸凡也有同樣傾向。
不期然地,她碰上楊逸凡的雙眼,只撐了一秒鐘,她便低下頭對著桌面,因為在他那雙炯亮有神的眼睛底下,透著教她無法消受的壓迫感。
她沒直視過他的雙眼……也不對,在遇見他的那個晚上,在她即將陷入昏迷之前,她記得她看的是同一雙眼睛。然而,那時候的她,意識不若此刻清楚,感覺不若此刻敏銳……她一直不知道,原來他有雙充滿力量、教她不由得害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