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吃南瓜的人

第5頁 文 / 亦舒

    走進私人辦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風景。

    「咦,早。」

    令群轉過身來。

    她說,「記得嗎,當初上班,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張桌子,大衣只能掛在椅背。」

    「後來,有一間板間房,牆壁半個人高。」

    令群笑了,「有沒有到小袁那邊去看過?」

    「一會去。」

    「結球,人事部通知我,王庇德的人壽保險費一早被他自己兌現結束,他已無遺產。」

    「什麼?」

    「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學費。」

    結球不加思索地說:「由我負責好了。」

    「到幾時?替她辦了嫁妝才停?」

    結球一怔。

    「現在撒手還來得及。」

    「不,此事我已攬了上身。」

    令群攤攤手,「好,恭喜你添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兒。」

    結球笑,「來,讓我們去參觀袁躍飛辦公室。」

    小袁也背著門口站在窗前看海景。

    聞聲轉過頭來,客氣地稱呼兩位女士。

    結球立刻覺得他同她疏遠了。

    他連目光都不與地接觸。

    結球愕然,在倫敦時他對她好比手足,回來又成為普通同事,他避忌什麼?

    當下,結球不動聲色。

    令群與她離開小袁那裡,隨口說:「他不懂打鐵趁熱,比我想像中老實。」

    「你說什麼?」

    令群伸手去撥了撥結球的頭髮,「沒什麼,開工。」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才有機會感慨袁躍飛行事機靈,非她所及。

    下班,她在電梯走廊碰到袁躍飛。

    她朝他點點頭。

    他遲疑一下說:「約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你可有興趣?」

    結球說好。

    他解嘲地說:「回來了。」

    結球佯裝抗議:「你的辦公室比我的大。」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兩個人謹慎拘束,好像沒話可說。

    結球說:「你態度改變了。」

    「我這人有一個好處,我知彼知己,量力而為。」他語氣有點荒涼,「做你的兄弟有什麼意思?可是,做戀人,我又沒份,不如知難而退。」

    結球不出聲。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紅人,不要錯過機會。」

    結球躊躇,「也許,我應對令群表白。」

    袁躍飛笑了,「她有明示嗎?」

    結球搖搖頭。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誤導了她。」

    「你誤導她?」小袁狠狠冷笑一聲,「你林結球有什麼能耐誤導周令群?你省點吧。」

    他說得對。

    結球緘默。

    他說:「我每天同王思訊通電郵。」

    「啊,那多好。」

    「記得我給她那具手提電腦?派到用場了,昨天,我幫她解答了幾題算術。」

    「真好,像面對面一樣。」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經一度,結球受她不少氣。

    他一時嘴快,「像王那樣的人,竟有個如此可愛的孩子。」

    結球看著地,「王怎麼樣?」

    「沒什麼,」小袁站起來,「我的朋友來了。」

    結球識趣告辭。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與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電話鈴響。

    「林小姐,我在你們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麼事嗎?」

    「可否同你談幾句?」

    「我正趕報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鐘就走。」

    結球想到她身上也許也有那股體臭,堅拒她進屋。

    「你在樓下等我,我十分鐘後下來。」

    出門時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門。

    令群說得對,與她們搭上關係,沒完沒了。

    已經洗濕了頭。

    結球勉強地笑,「可是找我買保險?」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給思訊。」

    「你可直接同她聯絡。」

    「她不聽我電話。」

    結球抱歉,「待我說她。」

    她倆的角色彷彿調轉。

    「難得她與你投緣。」

    結球與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來。

    實在無話可說:只得重複話題:「保險生意還不差吧。」

    「需要照顧孩子,哪裡有空出去跑。」

    結球忽然問了一個她完全不應該問的問題:「你們兩個,可是大學同學?」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結球,目光突變,由充滿自卑變得訝異繼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結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樣暢快,幾乎連眼淚都擠出來。

    她立刻知道說錯了話。

    可是,錯在哪裡?

    結球懷疑方玉意的氣質,故此冒昧問一句:你與王是同學嗎,這又有什麼好笑?

    只聽得方玉意重複:「大學,什麼大學?」

    結球不出聲。

    「他告訴你,他是大學畢業生?」

    結球怔住,抬起頭來。

    方玉意神色又轉為悲哀,「林小姐,你讀那麼多書,見識多廣,也受他所騙?」

    結球張大了嘴,「不,他在美國賓夕維尼亞大學語言科畢業,這是事實,公司人事部有記錄。」

    方玉意語氣諷刺,「呵,真的,你們都相信?」

    「你別誣毀他。」

    「你可以跟我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結球不相信雙耳,「他還有父母在生?」

    「呵,連父母都不認。」

    這時,結球身邊的電話響,她一看,是周令群打來。

    她站起來,同方女士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腳步忽然踉蹌。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電話。

    令群開口便說:「結球,本來這事與你無關,可是你知道也好,我們派人知會王庇德母校同學會他已經辭世,可是那邊的答案叫人事部震驚。」

    結球不出聲。

    「你已經知道?」

    「他前妻五分鐘前才告訴我。」

    「大學說根本沒取錄過這名學生,他的文憑是偽造的。」

    結球發呆。

    「人事部至為震驚,他們從未去函查實,因為區區一張大學文科文憑並非矜貴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過這次教訓,已決定撤查所有同事學歷。」

    結球心中苦澀,出不了聲。

    「結球,這人從何而來,到底是什麼背景,還有多少事蒙騙著人?」

    結球喉嚨發出咯的一聲。

    「你應該醒醒了。」她掛斷電話。

    結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經把她帶到賓大參觀過校園。

    他對她說:誰誰誰都是賓大畢業,著名的師兄一籮籮,又哪個教授是諾貝爾獎得主。

    他又多次說到大學時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頂去漆標語抗議加租、組織裸跑、集體罷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動之處,令人深信不疑。

    原來都是編出來、真是說故事的好手。

    他一開頭就瞞騙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樣,因為人人幾乎都有一張公立大學文科文憑,何必查究,同時,一個成年人應有誠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結球想到方玉意說過: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這個疑團,像一個毒瘤,漸漸在胸中擴散。

    第二天上班,她臉色灰敗,只得敷多一層粉。

    下午,她與方女士聯絡。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為著報答你對思訊的照應,我願意陪你走這一趟。」

    她們約好在地下鐵路站等。

    見了面,兩個女人都沒說話。

    結球沒想到地鐵車人流會擠到這種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車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鐘,轟轟行車聲像疲勞轟炸,人貼人,肩擦肩。

    可是結球知道,下班時分,還是數地鐵最快。

    在一個工廠區下了車,結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廠大廈某一個單位,牆壁與地板以及機器都是灰黑色油膩,像是怎麼泡洗都不會乾淨。

    工廠已經收工,一個老人轉過身子來,看見方玉意,說一聲:「阿嫂,你來了。」

    粵人稱媳婦「阿嫂」,真是奇風異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紀,皮膚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親,分明是本地人,為什麼王一直說他本家來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舊汗衫與短褲,穿人字拖鞋,向她們走過來。

    結球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來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個寒顫。

    就在這個時候,結球發覺機器旁一堆舊布料忽然動了起來,嚇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來卻是一個老婦人,她一直坐在那裡,因為皮膚與衣服都是灰黑一堆,產生保護色,先頭沒看見她。

    她抬起頭來,結球發覺她眼珠混濁,雙目已盲。

    結球呆呆地站著,雙腿不聽使喚。

    方玉意拉一拉結球,示意她走近牆壁。

    牆上掛著一隻鏡框,裡邊有許多生活照片。

    結球走近細看。

    不錯,那的確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時與父母合照,他與方玉意的結婚照片,他與思訊嬰兒時拍攝,那些照片記錄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來真相如此。

    他父母並非大學教授,他從來未曾出外留學。

    方玉意在結球身後輕輕說:「同我一樣,他中學從未畢業,家父的小型工廠就在隔鄰,我家生產拉鏈,他家做銅鈕。」

    明白了。

    結球低下頭。

    這時,方玉意同老人說:「我走了。」

    她放下幾張鈔票。

    「福和好嗎?」

    結球瞠目,什麼,連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聲說:「他們還不知道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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