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志厚沒有喝酒,他已不需要酒精麻醉。
他站在那裡一會兒,一直微笑。
笑什麼呢,自己也說不上來。
真沒想到,結束失戀之後比正失戀中更為寂寥。
這時有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志厚。」
一回頭,見是冠璋。
「志厚,我有話說。」
「這裡有點吵。」
冠漳問:「你家還是我家?」
「我家吧。」
志厚與冠璋雙雙離開梅子。
在車裡他們一聲不響,氣氛有點凝重。
志厚不知自己臉上有否「坦白從寬」的表情。
回到家,門一開,冠漳就稱讚:「真寬敞。」
志厚閒閒說:「你住在南灣,想必更加舒適。」
「濕氣稍重。」
志厚斟啤酒給她。
他坐在她對面,「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她聲音很輕,「志厚,我到你公司來,意圖甚差。」
「我已經知道。」
「本想把你辛苦經營一夜之間全部搬清,只剩你一個人一張辦公桌。」
「好不毒辣。」
「也難不倒你呢,我打聽得一清二楚,當曰你與羅承堅二人,就是這般坦蕩蕩起家,全憑這裡。」她笑著用手指向額角。
這樣聰敏漂亮的敵人,也真難得。
志厚說:「可惜我的夥計貞忠。」
冠璋一聽,笑得彎腰。
「不不不,可愛的周志厚,世上沒有忠臣,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可是,他們不為你所動。」
她歎一口氣,「因為我未曾真正出價。」
「呵,你手下留情,何故?」
冠璋凝視他,「志厚,我愛上你。」
志厚呆住。
冠璋聲音淒惋,一點不似假裝。
「志厚,我已向上司請辭:挖角行動失敗,引咎辭職。」
志厚看著她:「我應當感激你?」
「不,我下星期就回美國去。」
「就這樣?」
「除非你留我做工作夥伴。」
志厚搖頭,「你是個好幫手,可是,我們不知幾時又被你出賣,還懵然幫你數錢。」
「一次做賊——」
「——終身是賊。」
「志厚,我料不到會認識你。」
「我有什麼稀奇?」
「一個會得失戀的男人……」
她走近他,坐到他身邊,用額角輕輕抵住他的額角。
冠璋的聲音像游絲般低,「請讓我享受片刻溫柔。」
志厚勸說:「冠漳,你要什麼有什麼。」
她把頭擱在他肩膀上,「這一刻用優薪換來。」
「不,你尚有良知。」
「礎,商場如戰場,我並不內疚,我只想給你留一個較好印象。」
志厚歎口氣。
冠璋忽然流淚。
志厚問:「這又是為什麼,你回到三藩市,到硅谷走一趟,又有優職等著你。」
「志厚,擁抱我一下,我渴望有強壯雙臂擁我人懷。」
志厚只用一隻手摟住她,「冠漳,你一味渴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那是不對的,人人如此,人人失望。」
冠漳把頭靠在志厚肩上。
「你條件這樣優厚,一定找得到伴侶。」
「男人好像有點怕我。」
志厚在百忙中微笑,「原來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點怕你。」
「因為我做事方式?」
「你太激進,不擇手段,世上有許多不成文規矩,叫做道德,像欺騙拋棄一個人,像出賣朋友,像把人家整間公司的人才都挖走,都是可怕手段。」
「多謝指教,道德先生。」
「不客氣。」
「陪我跳隻舞,」冠球得寸進尺,「我不知多久沒跳舞。」
志厚又微笑,「接吻呢,你又多久沒接吻?恕不奉陪。」
冠璋低頭。
「請勤於檢討自己,請勿輕易遷怒別人。」
「可是,志厚,這樣理智的你照樣寵環了愛人。」
她說得對,志厚想,他把自己當腳底泥那樣遷就姜成珊,結果她覺得可以搓圓襟扁的他毫無意思。
她拉他,「志厚,陪我跳舞。」
「我同你說的話,你全當耳邊風。」
冠璋飲泣,悍強能幹的她也有軟弱一刻。
「回家去休息。」
冠璋伏在他身上不願走。
「這雙肩膀真不易找。」
「你有尋找嗎?你只看到權與利。」
「志厚,你對我可有一點點感覺?」
志厚想一想,「你是人才中人才,你要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那人一定會接受你討好,你的計劃詳盡精密,實踐起來,毫無機漏。」
「你沒把我當一個女人。」
志厚看著她,「好回家了。」
第七章
冠璋還想賴著不走。
就在這時,忽然之間轟一聲,走廊底傳出響亮的音樂與歌聲——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
志厚一怔,接著抬起頭笑,這一定是克瑤幫他逐客,原來她在家,原來她知道客廳發生著什麼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來驚問:「誰,還有誰在屋裡?」
志厚說:「我送你到樓下叫車。」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門時他還聽見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繼續唱。「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
寇璋一出門口,就沉默了,她知道志厚堅決不會讓步,也就不再胡賴。
一輛出租車駛近。
冠漳擁抱志厚,把臉靠在他胸膛上一會,然後登上街車。
她沒有再回頭看。
志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條好漢。
志厚有點欷吁,今時今日,傷春悲秋,只是餘興,人人有正經事等著做。
回到屋裡,音樂已經停止。
客廳中央有一碗小小蠟燭,發出切開了檸檬橘子般清香。
志厚走近走廊。
「克瑤,你在嗎?」
沒有回音。
「謝謝你,克瑤。」
克瑤沒有出聲,但志厚像是聽見有人輕輕說:「記住了,周志厚,請客容易送客難。」
志厚吁出一口氣,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過了頭,一覺醒來,紅日炎炎,「呀」一聲跳起床,只聽見吸塵聲,劉嫂正忙碌操作。
志厚這才想起是星期天,鬆口氣。
他一開房門,吸塵聲立刻停止。
像劉嫂這樣的人才,千金難覓。
志厚問:「可有見王小姐出去?」
「我沒見過王小姐,我也不知你還在家,客廳裡到處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來訪?」
她老人家什麼都想知道。
志厚搔搔頭,「王小姐搬來多久?」
「有三四個月了。」劉嫂什麼都清楚。
是,他搬來之後克瑤也隨即搬來。
這時電話鈴響起。
「志厚,你好嗎?哈哈哈哈哈。」
承老堅!一聽到他聲音真高興。
志厚驚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公司裡。」
「什麼公司?」志厚一時未能會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來了!」
「快來見面。」
志厚從來不知道他會那樣想念羅承堅,立刻出門飛車趕回公司。
一進門便與拍檔緊緊擁抱,承堅與志厚索性跳起探戈,志厚向後屈腰,承堅俯身向前,
同事們紛紛鼓掌。
「恭喜你事事順利。」
「志厚,我娶得賢妻。」
「人呢?」
「銷假回去上班了。」
「什麼!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們逍遙仙島,變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幾間。」
「吃什麼,西北風?」承堅笑嘻嘻。
可見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十八歲時乘公共交通工具天經地義,到了三十八歲,還擠在地鐵裡,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輕力壯,勤奮工作,賺取酬勞,安享晚年。
「我有個計劃,志厚,大屯區有座工業大廈減租,我想去看看,租兩層下來,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點……」
真好,老夥伴回來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主外,志厚主內,合作無間。
承堅皮膚曬得金棕,本來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絕,指手劃腳地說著擴張計劃。
忽然他停住,問志厚:「我走開個多月,一切都好嗎?」
「本來以為你的蜜月會半年或更長。」
「公司沒有事發生?」
「托賴,一切平安。」
承堅情緒忽然低落,「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志摩很認真地答:「承堅,少了你,差好遠,我們到處拉夫出外應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條客,尷尬狼狽,痛定思痛,無論如何,少不了你。」
羅承堅聽了不但不動氣,還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應酬專員這件事。」
志厚把記事簿放到他手裡,「你與馬利去核對一下見客時間,拜託。」
羅承堅看著他,「你呢,你近況如何?」
志厚想一想,「照舊。」
「你氣色好多了,有什麼新發展,周炯第一天回辦公室就聽人說,姜成珊正辦離婚,你可知道此事?」
志厚點點頭。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
這個道理千古不易。
承堅細細端詳他,有點意外,「你無動於衷,啊,周志厚,你活下來了,你痊癒了。」
志厚不出聲。
承堅大力拍打夥伴肩膀,「好傢伙,我還以為你這次死定。」
「有那麼難看嗎?」志厚摸著自己面孔。
「比殭屍更糟。」
志厚笑笑,取過外套,「我還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專程請你,請到舍下品嚐。」
志厚想一想,「可以帶朋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