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志厚不語。
「是克瑤同你說的嗎?」
他搖搖頭。
南施不再追問。
姜醫生走過來。
「成英,這裡。」
姜醫生看見志厚,低聲說「你來陪她們母女?」
志厚點點頭,聽醫生語氣,他知道還有下文。
果然,姜成英說:「理詩的脊椎也發現了癌細胞。」
志厚跌坐在長凳上。
「我已囑咐她們放開懷抱正常生活。」
志厚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她們真好,絕不怨天尤人。」
志厚點點頭,「多久?」
「我們正用一種新藥。」
這時,理詩與保母已經走近,姜醫生忙著叮囑保母關於服藥細節。
志厚說:「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一步。」
他走到停車場,忽然想喝一點酒,於是駕車前往喜慶樓。
領班帶他進房間,他自門外看進去,只見何冠璋用日語祝酒,她眼觀八方,立刻發現志厚,笑著歡迎:「快過來,大家正對你讚不絕口。」
志厚坐在她身邊,舉杯就喝。
他說:「在座諸位都已經成年,曾經戀愛失戀,賺過蝕過,有過抱負,也試過失望,不枉半生。」
冠璋一怔。
餘人卻稱好。
冠璋輕輕說:「合約已簽妥,大家都很高興。」
「這是什麼酒,好不香甜。」
「加拿大卑詩省出產的冰酒:把葡萄留在枝上待其結冰後才釀酒,特別清甜,深受日本人喜愛,我已叫人送了幾箱到日光去。」
志厚點點頭,「勞駕你了。」
飯後餘興未盡,大家嚷著要去唱歌。
志厚建議說:「我知道一個叫梅子的好地方,我們帶著酒一起去。」今晚他忽然歡迎熱鬧。
大家湧往梅子。
原來梅子舉行探戈夜,一個艷女學白光打扮,用沙啞聲線唱著首本名曲:「我愛夜,我愛夜,我愛好夜——」
志厚不出聲,靜靜聽歌。
冠璋輕問:「怎麼了?」
志厚低頭,「一個朋友的病情惡化。」
「那病人很年輕吧。」聰敏的她猜到一點。
「十二歲。」
「還是孩子,不怕,年幼,有旺盛精力,有機會復原。」
志厚灌酒。
眾人請冠璋跳舞,他們滑入舞池。
志厚看了一會,他覺得放心,他們對冠璋一如兄弟手足,並不過分,他離開梅子。
回到家門,走進廚房,看到克瑤留的字條與點心。
這次,好吃的是一碗酒釀湯團。
「我特地給理詩做的,你也嘗嘗,理詩病情轉環,想必你也知道,瑤。」
小小圓子鮮且糯,每隔幾顆上還點著胭脂,看上去都覺可愛,克瑤真有心思。
可是志厚胃口欠佳,他放下碗。到對面敲門。
女傭來開門,認得他。
「太太睡了沒有?」
女傭答:「還沒有,與王小姐在說話,周先生,你請進來。」
志厚躊躇著輕輕走進客廳。
他說:「我在這裡等,你別去催她。」
女傭點點頭。
志厚聽到輕輕飲泣聲自書房傳出來。
他低頭握住雙手。
女傭斟茶出來。
「理詩呢?」.
「已經睡了。」
志厚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鼻端都是花香,她們把花束自醫院搬返家中擺放。
他再次聽到克瑤溫婉的聲音,像一線柔絲:「一定要堅強應付……」
「深夜夢迴,真希望第二天不要再起來。」
「哎呀,這話真叫人傷心。」
一個傾訴,一個安慰,志厚不願打擾。
他輕輕對女傭說:「我明天再來。」
女傭送他出去,「周先生,你與王小姐真是好人。」
志厚連忙說:「哪裡,哪裡。」
女傭又說:「周先生同王小姐快結婚了吧。」
志厚一怔,唯唯諾諾,返回自己家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街上買了豆漿油條,拎回家中,留一份給克瑤,然後到任家探訪。
南施來開門,「呵,早餐來了。」
大家都強顏歡笑。
彼此都知道昨夜對方根本未能人寐。
誰還睡得著。
「你昨晚來過?」
志厚點點頭,「你難得聊天,我不想打擾。」
「克瑤真體貼,同你一樣,有一雙好耳朵。」
志厚微笑,忽然看到桌子上透明片,「這是什麼?」
「這是理詩的磁力素描。」
只見黑白底片上有紅色斑點,宛如有人潑翻了一碗血,灑得處處都是。
「紅點是什麼?」
「癌細胞。」
志厚一聽,鼻中央像是被人擊中,眼淚欲奪眶而出,他硬生生忍住。
南施已將透明片收起。
剛巧理詩開門出來,「大哥!」她驚喜。
志厚吸進一口氣,用盡九牛二虎之力,轉過頭去,大聲說:「快去梳洗,吃完早餐,我們散步去。」
志厚要到今晨,才發覺人除出失戀,還需面對其他更痛苦的事。
不知怎地,他忽然輕鬆了。
女傭把早餐擺好。
志厚說:「給我一大杯黑咖啡,用來送大餅油條,別有滋味。」
理詩笑他,「志厚哥最有趣。」
「今日是否上學?」
「我已經退學,課室亂且吵,我一向不喜歡。」
志厚想一想,「我也記得有些同學年頭到年尾都不交功課,不知今日怎樣?快意恩仇的他們一定比我開心。」
理詩又笑,「媽媽找了老師替我補習。」
「老師幾時來?」
「十時正。」
「我們出去走走。」
他握著理詩的手上街。
志厚把她載到人流最密的市集,地濕路滑,他們並不介意,他—一把新鮮魚蝦蟹各式菜蔬指給她看,教她名稱。
理詩得出一個理論:「動物屍體很難看,蔬果身後仍然漂亮。」說得好。
志厚捧起一堆芫妥(草頭),「聞一聞,多香。」
理詩看中鐵桶裡的姜蘭。
志厚說:「全部包起。」
有人潑出一桶水洗地,志厚索性背起理詩走路。
理詩忽然說:「將來我一定要嫁志厚哥這樣的人。」
志厚笑了,「十年後我會提醒你,屆時你也許說:「喂,當時我只有十二歲,那承諾算不得數』。」
理詩呵呵笑。
「明天我們去看踢球。」
「明天也許下雨。」
「不怕,我們逐個足球場找,一定有人踢泥球。」
志厚把她送回家才去上班。
一進寫字樓,發覺一室光亮。
他問:「發生什麼事?」
「冠璋建議拆掉一些屏風,果然,你看,光線充沛。放心,志厚,你的房間仍在,怕寂寞呢,大可搬出來,冠璋就坐中間。」
冠璋這,冠漳那,志厚若是小器一點,真會妒忌,不過,他怎麼沒想到可以拆屏風。
當下他只說:「很好,很好。」
何冠璋迎上來,她精神奕奕,雙眼又圓又亮,全看不出捱過夜,志厚五體投地。
「有什麼秘訣?」
冠漳看著他:「秘訣是,回到家,立刻休息,別再搞餘興節目。」
「明白。」
「羅承堅在加拉披哥斯傳真照片回來。」
「這次又與什麼合照?」
「大蜥蜴。」
「人家到熏衣草田里寫生,或遊遍意大利名都遍看米開蘭基羅雕塑,他倆別出心裁。」
「他們離棄文明,」冠璋歎口氣,「真羨慕。」
「你也可以去。」
冠璋笑笑,「一個人是瘋子,兩個人叫浪漫。」
她走開了。
冠漳說話,一句是一句。真的,兩年來,志厚見過不少獨自上路的人,一旦過了二十一歲,只覺襤樓,不知所云,瘋瘋癲癲。
兩個人結伴又不同,雙雙對對,他陪她,她也陪他,不必理會全世界。
工作量排山倒海,下午,志厚罕有地鬧情緒。
他指責同事:「這一場風大雨大,可是背景樹枝樹葉沒有一絲搖動,可以交貨嗎?重做!」
「志厚,只在銀幕上出現一秒半鍾時間,沒有人會注意到,重做需一個星期趕工。」
「今晚誰也不准回家睡覺。」
大家無奈。
何冠璋走過來靠著門框輕輕問:「什麼事,可以商量嗎?」
志厚罕有地吐苦水:「——沒有人會注意,我不是人?顧客失望,永不回頭。」
冠璋看過片段,「嗯,讓我開夜工好了,二十四小時做妥,只需重做這裡這裡即可。」
大家如皇恩大赦。
「好了好了,我今晚可以到丈母娘處吃飯。」
「我大兒表演小提琴,我非出席不可。」
「我只想睡七個小時。」
「謝謝你何冠璋。」
他們一哄而散。
志厚氣得喊:「烏合之眾!」
有一個同事忍無可忍,轉過頭來罵他:「周志厚,你有完沒完?大家忍了你一年整,人失戀你失戀,你特別惡形惡狀,竟拿同事做出氣筒,告訴你,寬限期屆滿,再放肆對你不客氣。」
她「彭」地關上門離去。
房裡靜得一根針響都聽得見。
周志厚隔很久才說:「所以許多人都不願與員工打成一片。」
何冠璋卻對公司管理方針不感興趣,她輕輕問:「你失戀?」
她緩緩走過來,坐在志厚對面。
志厚承認:「是,我失戀。」
冠漳像是完全不相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一樣,「但是,今時今日,還有人失戀嗎?」
「有,我。」
「大家都想你重頭開始。」
「他們多管閒事,冠璋,開始工作吧,注意風的方向,樹葉需寫實地顫動。」
冠璋問:「她是否一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