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月枚高興得不得了,每一個顏色試吃。
她沒留意到,桑原目不轉睛那樣盯著福在看。
福在被他看到渾身不自在,寒毛豎起。
玩夠了,月枚叫傭人把碗碟收起。
她忽然說:「周子文從前的事,我全知道,所以,我問他要這間大屋,他菲給我不可。」她最諳勒索之道。
福在忍不住問:「你為什麼那樣恨他?」
「因為他是一個可憎的人。」
「月枚,你不可理喻,我也沒有能力與你糾纏下去,我已找到地方搬出去。」
月枚站起來,剛想說話,傭人請她聽電話。
她喝問:「誰找我?」
「是保險公司。」
她想一想,走出去說話。
偏廳只剩下桑原與福在兩人。
福在剛想避開他,他卻這樣說:「你以為是我引誘李月枚走下墮落之路吧。」
福在憤怒地轉過身子,「你是人類渣滓中的垃圾。」
桑原不怒反笑。
他說:「我在學堂一星期上三節課,收入有限,是什麼人向我無限量提供昂貴的毒品,你想想,不過,是我心甘情願走上這條路,我不會責怪她。」
福在絕望地說:「你們真是一對。」
「月枚與周子文的是我略知一二,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她的委屈。」
福在冷笑起來。
「那人爬在她身上,像隻豬玀,她不得不麻醉自己。」
福在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桑原反唇相譏:「把你這個道德女子的衣裳剝光看看真面目是什麼樣子倒也有趣。」
福在又驚又氣,她覺得一陣暈眩。
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好主意。」
若無其事
月枚走回偏廳來。
她與桑原一前一後包圍福在,福在一時走不脫。
月枚看著福在:「你以為你是例外,周子文會對你額外開恩,不,你已經知道得太多。」
福在著急,這兩個人想怎樣?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忽然在門口出現,「王小姐,周先生吩咐我接你到公司。」
福在鬆口氣,站到司機身邊。
司機像是沒看見桑原與月枚二人,護著福在離去。
月枚在福在身後大聲說:「記住我的話,忠言逆耳。」
福在啼笑皆非。
凡事怎可以去到那樣盡,物極必反。
她真的替月枚擔心。
生氣,是,不過又能氣多久。
福在總是想起十二三歲時,她時時不會做功課,多得聰敏伶俐的月枚同她說:「福頭,不要哭,我來幫你。」一次又一次幫助她渡過難關。
福在希望月枚會的回頭。
車子到了周氏機構。
周子文迎出來,一邊叫福在坐一邊說:「我替月枚向你道歉,你別怪她。」
福在訝異,周子文是真老實還是假糊塗,家裡快要翻轉他還若無其事。
他歎口氣,叫人斟熱茶進來。
他說:「我是老式男子,只知道男人必須養家照顧婦孺,而天下最大的事,不過是付清所有賬單,其餘一切,可慢慢再做商量。」
福在不出聲。
「福在,你知我對你有好感。」
福在抬起頭來,忽然自憐,微微苦笑。
「我知你吃了一點苦頭。」
福在不說話。
「同我一樣,你也不喜多話,與你相似,我也曾經有一段不如意生涯。」
福在終於開口,「男人有什麼不得意,過兩日也就沒事。」
周子文笑,「也不見得每個男人都是單細胞生物。」
他其實很會說話,人夾人緣,福在覺得月枚待薄了周子文。
「我很珍惜你這樣的朋友。」
「太客氣了。」
「有事要找我幫忙嗎?」
福在搖搖頭。
她只想離開周宅。
說上這一會子話,秘書進來請示好幾次,周子文沒有架子,不厭其詳,給了明確的指示。
福在說:「你忙你的,我先走一步。」
周子文忽然問:「你去哪裡?」
從頭開始
真的,去什麼地方?王福在已經沒有老家,新居又未曾交道她手中。
「你願意幫我整理這疊開會文件嗎?」
她忍不住問:「怎樣做?」
「打出來,影印,訂裝,一共二十份。」
「明白。」
「公司人手擠,趕得急。」
秘書進來,放下文件,「全是周先生字跡,可用電腦辨認整理。」
福在答:「我會做。」
她坐下,也花了一整個下午。
有點腰酸,伸一下筋骨,看著印出來的文件,有說不出的滿足感,久違了,工作。
尚有時間,福在利用時間,閱報上聘人廣告。
她把有可能性的範圍圈起來。
世道似乎有向上跡象,不過同幾年前是不能比了。
還有一個地方可以看一看。
福在借用周氏公司的電腦。
她打開互聯網找工作。
狹小的公寓,腌臢的職業,她又得從頭開始。
經濟不景,所托非人,叫她過去十年努力全部白費。
逐間公司應徵,終於得到幾個面試的機會。
稍後,周子文進來,知道這件事,不禁說:「你找工作?敝公司無限歡迎。」
「我不想靠人事。」
「不靠人事靠什麼?」
「這倒也是。」福在微笑。
「司機說你四處找公寓。」
福在抬起頭,當然,那是周子文的司機,與東家無話不說,「要是你願意,我可以替你安排。」
福在搖頭。
「可因為我是有婦之夫?」
福在不出聲。
「我喜歡幫助朋友,我沒有企圖,你不相信我?」
其貌不揚的周子文有很強的說服力。
所以他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
「不,我還是靠自己的好。」
「我能否邀請你到我工廠參觀?」
福在看著他。
陽光下,福在臉上遭月枚掌摑的瘀痕清晰可見。
周子文輕輕說:「別在捱打了,主動一點保護自己。」
福在說不出話來。
第十二章
「來,我們到廠裡去。」
福在樂意增廣見識。
她沒想到肉廠規模如此龐大,半機械操作,工人穿著厚厚棉衣,在零下三十度環境內工作,真是奇觀。
廠樓上是辦公室,秘書一見周子文便說:「周先生,朱錦繡今晨羊水突然破了緊急入院,我們做的踢腳,人事部急著找人。」
周子文轉身同福在說:「聽到沒有?」
福在還來不及回答,他又向秘書說:「帶王小姐去崗位,把關鍵告訴她。」
秘書大喜,一手拉住王福在。
「喂喂喂。」福在輕叫。
她並沒喊救命,她也想看看自己還有無工作能力。
福在坐到辦公桌前,心裡立刻有一種異常歡欣,幾乎忘卻眼前煩惱。
秘書吩咐她幾件立刻需要辦妥的事,她開啟電腦,即時同志各同事第二日一早開會。
周子文坐過來,默讀幾封信,有些專門名詞,福在不懂,也不問,事後在字典中查到,填上空白,給周子文看過,他簽了名,福在交給秘書發出。
她根本沒有停下來,漸漸背脊出現汗印。
八點多,周子文披上外套,福在以為他要下班,可是他說:「我去醫院探望工傷同事,稍後回來,你倆先吃飯吧。」
毫無架子
福在骸笑,「還未收工?」
「這幾天確實忙一些。」
秘書見福在有工作效率,同她說:「你把這個月的存貨點一點。」
「全有電腦記錄?」
「幸虧如此,我叫人送排骨飯來。」
那排骨飯香噴噴,福在食之無愧,秘書再給她一杯三合一牛奶茶,好不滋味。
福在失笑,原來勞力換取的食物,味道不一樣。
稍後周子文回來,掛好外套,又坐到辦公桌前,看見有吃剩飯菜,調轉筷子頭,撥了幾口。
福在佩服他毫無架子,實事求是的態度。
秘書問:「鄧大和怎樣?」
周子文答:「真是好漢,左掌齊虎口打橫切斷,醫生幫他接駁縫合,不怨天不尤人,不哭不叫,醫生說有機會百分百痊癒。」
秘書鬆口氣,看得出他們像個大家庭。
「叫人事部加倍撫恤。」
「是。」
他轉頭問福在:「還習慣嗎?」
「怪不得你很少在家。」
「小生意,力不到不為財。」
秘書在外邊說:「有電話。」
他走出去說話。
福在問:「他是好老闆嗎?」
「沒話說,深明事理,所以生意能在不景氣下賺錢。」
福在點點頭。
「你是他的親戚吧,一樣勤工。」
福在不出聲,埋頭苦幹,總算在深夜把賬算清。
秘書鬆口氣笑說:「生力軍。」
三個人一起下班。
周子文建議去吃宵夜。
秘書說:「家人還在等我呢。」
福在說:「回家我做碗麵給你吃。」
月枚仍然在外頭。
周子文同福在說:「明早你來上班吧。」
福在遲疑。
「你勝任有餘,不必避嫌。」
「明早我要去簽租約。」
周子文一邊呼嚕嚕把麵條吸進嘴裡,一邊說:「租什麼地方,我陪你看看,免你吃虧。」
他沒有再提到月枚。
那一晚,福在一覺睡到天亮。
已在她梳洗下樓,看見周子文已經在廚房吃早餐看日報,往日月枚喜在這時候回家,抓牢丈夫要錢,或是做其他談判,但是今晨不見她人影。
傭人斟上咖啡。
福在喝一口。
陽光下的她瘦削清麗,毫無妝扮,卻楚楚動人。
周子文含蓄地轉過頭去。
「我們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