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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亦舒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沒有轉過身子,正伏案不知寫些什麼。

    「爸,現在由我照顧你們。」

    「醒醒,宇宙,淋個浴,我們去看朱女士,一個小時後做手術。」

    宇宙轉醒。

    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護端莊漂亮,慇勤服務,繼母看見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聲說:「關宏子來過,剛剛回公司去了。」

    宇宙點頭,「一切還好吧?」

    「我心定了許多,醫生說手術很安全,他已做過數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這時郭律師取出一件桃紅色凱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淚。

    醫生進來問:「準備好了沒有?」

    宇宙吁出一口氣。

    繼母輕輕說:「宇宙,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愛你二十年。」

    繼母被推進手術室。

    有人送大蓬粉紅色的牡丹與玫瑰花來。

    宇宙詫異:「我們並沒有朋友。」

    郭律師答得好有趣:「現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陸續還有名貴花卉登場:紫羅蘭、勿忘我、粉百合、綠海棠……

    病房變得像花店一般優雅。

    郭律師打開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呵護打扮。」

    還有一雙緞拖鞋。

    宇宙在一旁點頭,心裡感激。

    這時傭人送雜誌書報上來。

    郭律師吩咐她幾句,不久她捧進飲料點心。

    她們等醫生消息。

    不久看護報告:「手術進行順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癒。」

    宇宙一聽放下心來,忽覺肚餓,打開食物盒子,只見是新鮮粥面,她吃了許多。

    天色又暗下來,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際遇改變,宇宙長歎一聲,在沙發上盹著。

    接著,蘇群英也來看她。

    「宇宙,你可願繼續做丹桂路的裝修?一個人沒有工作,會無聊兼閒得慌。」

    宇宙點點頭。

    陳應生也會來看她嗎,宇宙忽然想起她並非病人,不禁汗顏。

    朱女士自手術室出來。

    大修理之後,她面如金紙,臉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婦,看護小心照顧,在耳畔喚她名字。

    朱女士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滿意安心點頭.醫生說:「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說:「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渾身酸痛,她呻吟說:「我情願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張宇宙會得轉醒。

    她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債待還。

    這一覺睡到深夜。

    電話不聽來催,宇宙機構的職員彷彿二十四小時工作。

    這次,她聽到想聽的聲音。

    「宇宙,我是陳應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見到他,「幾點鐘?」

    「七時正,不准遲到。」

    「什麼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還有事,明天才講。」

    宇宙驚醒,原來是個夢。

    宇宙羞愧,什麼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做綺夢,可恥。

    電話鈴不住響。

    是郭律師找她,「我在你樓下,方便上來嗎?」

    她一見到室內情況,輕叫起來:「天,這是一層危樓。」

    郭律師不算誇張。

    宇宙苦笑著收拾衣物。

    雜物多,正經用得著的東西少,行李篋也破舊得連拉鏈都拉不上。

    郭律師說:「這些我那邊都有,你不用帶了。」

    宇宙索性把爛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見了,吱吱作響的地板,撬起的牆磚,漏水天花板,扭不緊的水龍頭,還有,會得冒火的插撲。

    「明早蘇小姐帶你去看新居。」

    「什麼新居?」

    「蘇小姐會同你說。」

    宇宙感覺是有一隻大手掌在身後推她,另一隻大手拉住她,她就這樣半推半就上了路。

    管家準備好點心等她們。

    郭律師脫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說話。

    一看,原來已經睡著。

    管家像是司空見慣取一條披肩出來,輕輕蓋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盤算著以後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頭來,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傭人敲門進來說:「張小姐,蘇小姐來了。」

    宇宙連忙梳洗更衣。

    她看見蘇群英坐書房讀早報。

    一見宇宙,她說:「我們出去吧。」

    「郭律師呢?」

    「輪到她休息八小時。」

    宇宙駭笑,她們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車上,蘇群英說:「這次,我們到銀桂路去。」

    呵,宇宙靜靜聽著。

    「丹桂、銀桂與金桂是三條私家路,物業屬於宇宙機構與其他公司合資發展項目,你見過丹桂路高層單位,銀桂路是獨立屋,你也會喜歡。」

    宇宙很坦白:「我剛出來社會工作,連電費都付不起。」

    蘇小姐想一想:「那麼,只好一輩子提關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頭不出聲。

    「你繼母出院要找個地方休養,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聲。

    「銀桂路空氣極佳。」

    一進門,宇宙看到她想見的人,那正是陳應生,宇宙忽然臉紅。

    他正吩咐工人擺好傢俱雜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著薄棉襯衫,這次,是極淡的蛋青色,驟眼看,又易誤會是白色。

    看到女士們進來,他笑著迎上。

    「我已盡力,希望你喜歡。」

    蘇群英看了看,「很好,不過暫時居住,丹桂路那邊裝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裝聽不懂,看到陳應生,她心中高興,苦中作樂。

    天色陰暗,又開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內燈光明亮,光線充足。

    宇宙輕輕在簇新沙發上坐下。

    「到樓上來看看睡房。」

    浴室連牙膏牙刷都準備妥當,好不周到。

    一轉身不見了蘇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著陳應生的手,放在臉頰邊,意態纏綿。

    原來他們是情侶,宇宙偷窺到這個秘密,心跳不已。

    這時,蘇群英的手提電話響起,她聽了一下,揚聲:「宇宙,關先生請你到醫院去。」

    宇宙連忙奔下樓。

    關宏子與主治醫生正在等她。

    醫生臉色沉重,「宇宙,你請坐。」

    宇宙輕輕說:「你說過她會百份百痊癒。」

    「我們發現心臟以外的問題,宇宙,聽說你與朱女士並無血緣關係?」

    「她是我繼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擴散已至肺及肝臟,我們決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養。」

    宇宙抬起頭來。

    「這一段日子,請讓她盡量愉快順心度過。」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終於聽見自己小小聲音:「還有多少日子?」

    「六個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沒有?」

    「我剛告訴她,她反應良好,略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來想往門口走去,忽然腳軟,跌倒地上。

    關宏子不顧一切撲過來扶起她,沒想到他力氣頗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關宏子朝她點點頭,他一直沒有說話。

    宇宙用手掩住臉,她思潮亂成一片,忽然想起蘇群英與陳應生真是一對,兩人都是專業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繼母就快可以與父親在另一處相聚,這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宇宙低聲喊一聲哎呀。

    看護輕輕說:「張小姐,我給你服藥。」

    見到繼母,她倆緊緊擁抱。

    繼母相當平靜,「你並非我親生,不虞得到不良遺傳。」

    宇宙無言。

    「醫生說我過幾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嗎?」

    宇宙點頭,「都準備好了。」

    朱女士安樂地吁出一口氣。

    這時,郭律師趕到與他們匯合。

    關宏子說:「我需到上海開會,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師說。」

    司機上來催他。

    他轉身離去。

    朱女士忽然對女兒說:「我想吃栗子蛋糕。」

    郭律師立刻說:「我著人去買。」

    看護說:「那個怪油膩。」

    宇宙答:「買一大個,大家吃,紅茶沖濃些,沒問題。」

    真的,害怕什麼呢。

    待朱女士吃完點心休息,宇宙才離開醫院。

    郭律師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問些不相干的事:「蘇小姐的男朋友是陳應生吧。」

    「蘇小姐彷彿大幾歲。」

    「好像是。」

    「他倆十分相配。」

    「同事們也認為如此。」

    宇宙亦無言語。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著,想做事。」

    「那麼,你到丹桂路換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郭美貞忽然說:「宇宙,你那麼年輕,你一定記得曾經快樂的日子。」

    宇宙抬起頭,不禁惘然,她只記得自小到大,她都憂心忡忡。

    郭律師提醒她:「第一次約會,畢業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語。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還會有許多快樂的日子。」

    宇宙感動說:「你也是,郭律師。」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換上工作服,包好頭髮,聽大師傅指揮。

    全屋漆一個乳白色,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濃妝。

    新間隔已經做好,寬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藍色大海,註釋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氣。

    忽然聽見有人說:「是這裡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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