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黃昏,鬧市人頭湧湧,嘈吵熱。
金源笑說:「不知怎地,我擠在人群中,說不出暢快,我在這城市長大,熟悉這裡一切,如魚得水,我完全不想移民。
千歲點點頭。
他們站在水果攤前喝新鮮椰子汁。
夜之女已四處招客,在樓梯角巡來巡去。
金源又笑說:「你看她們多有職業道德,不管天晴天雨,抑或天寒地凍,照樣穿得這樣少,站整個晚上,毫無怨言。」
這條街上,什麼都有。
一個小販擺攤子賣冒牌手袋,嘴裡嚷:「真的一樣,真的一樣。」
千歲不禁笑出來,所有冒牌貨都自稱與真貨一樣好,很快青出於藍,比真的還好,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金源自豪的說:「我買個一隻真的給桃子,有證書,做工料子硬是不一樣,我的女人用真貨。
一隻手袋還有證書,千歲笑的咧開嘴。
金源忽然指著說:「什麼,這裡也有車子去了落霧州管制站?不得了,簡直勿須再建跨境鐵路,嘩,全無監管,任意設站,又不按行規經營,叫正式投資取得政府執照的專線如何營生?
千歲連忙在他耳邊說:「你兄弟我正是非法經營者。」
金源這才噤聲。
回到家裡,發現金源父母與蟠桃的家長都在喝茶吃點心,大家哈哈笑十分熱鬧。
千歲說:「各位慢慢談,我要工作。」
臨走他還聽見大伯問:「幾時輪到千歲?」
千歲已經出門。
天氣忽然起極大變化,一下子刮起雷雨風,豆大雨點撒下,客人見有空位便湧上,一下子坐滿。
千歲開車。
後座有四五個男客,兩個年輕人低頭瞌睡,其餘幾個中年人粗俗地敘述他們的艷遇,眼尾瞄著女客,哈哈大笑,十分欣賞她們的尷尬神色。
車子駛往郊外,他們也漸漸靜下來。
忽然那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站起往車頭走去。
千歲在倒視鏡中看到,輕聲喝道:「危險,坐下。」
那人一抬手,千歲看到一把手槍。
那人命令司機:「把車駛到角落停下。」
這時車尾另一人也亮出武器,「別動,不准出聲。」
乘客大聲吸氣,不敢聲張,有人發抖,有人嗚咽。
車子停下。
「司機,你拿著這只布袋,叫他們逐一脫下首飾手錶,取出錢包,丟進去,快!快!」
千歲無奈,也第一個帶頭把財物放進布袋子停下。
今夜走的是什麼運。
那幾個中年大漢不甘心,稍一猶豫,已經聽到一下槍聲,碰一聲爆炸,車頂穿了一個圓洞,是真槍.
有婦女哭出聲來。
車廂狹窄,槍聲就在千歲耳朵附近響起,嗡一聲振蕩耳膜,他覺得劇痛,暫時失聰。
千歲沉住氣,維持冷靜,一下子收集了乘客的財物,把一隻重疊疊包袱交給搶手。
那兩人得手後本想下車,附近一定有接應車輛,可是其中一人忽然看到前座有年輕女客頗具姿色.
他伸手去摸她大腿。
女客驚的渾身發抖,不能言語。
這時,千歲輕輕攔在手槍與女客當中。
搶手瞪著千歲,揚起手槍。
千歲輕輕說:「你們求財而已,既然得手,何必節外生枝,前方有的是尋快活地方。」
搶手一怔,忽然覺得有理,為著安全起見,呼嘯一聲,與同伴下車去了。
剎那間他們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女客癱瘓,放聲大哭。
男客們勇氣又恢復過來,喃喃咒罵,又遷怒司機不帶眼識人,一路罵道派出所。
各人七嘴八舌向警察報告劫案過程。
警察對乘客們說:「你們遇到一個好司機。」
乘客想一想,都靜下來。
那年輕女客顫抖地向千歲說:「司機,謝謝你。」
千歲不說話。
他沒有好好保護乘客,是他失職,是那場雷雨降低了他的警惕心,他十分懊惱。
有兩個女客是他熟客,拍著他的肩膀說:「司機,你已經做的最好。」
以後還有人敢坐他的車子嗎。
警察對他說,「王千歲,你要到醫院驗傷。」
「我無恙。」
警察說:「你耳膜可能受傷,需要檢查,耳聾可不能駕駛。」
千歲只得上醫院。
真沒想到當值醫生正是上回那個漂亮女生。
她仍然板著面孔,「又是你?」
千歲垂頭沒想到當值醫生正是上。
隨行醫生同她輕聲說幾句,她看著手上報告,點頭不語,過一會,輕輕重複:「又是你?」
她帶千歲到測試室,親自替他檢查。
千歲的耳朵聽不到某段高音階。
他有點怕,呵從此殘疾了。
醫生在他右耳朵邊說:「王千歲你左耳受到一百二十分貝音響近距離衝擊,不幸暫時失聰,大幸是會得復原。」
千歲吁出一口氣。
醫生忽然說:「我代表你的女乘客多謝你,你很勇敢。」
千歲唯唯諾諾,因有前科仍然不敢抬頭。
「劫匪可有蒙面?」
千歲搖頭,「茫茫人海,何處去找,劫匪肆無忌憚。」
「上次失去貨櫃車,找到疑犯沒有?」
千歲意外,醫生還記得那件事,他又搖頭。
這時,警方集中所有證人描述,已製成疑犯繪圖。
圖中兩個年輕人相貌平凡,毫無特徵。
警察說:「面對面也很難認出來中。」
千歲說:「兩人持槍手勢十分熟練。」
警察說:「十四座位,過兩天可發還給你。」
「那是我營生工具,愈早還我愈好。」
警察對他有好感,「明白「。」
「我可以回去了嗎?」
「警方對你充分合作表示感激。」
天色已微亮。
他在警局外截車,司機見他一兩鬍髭渣,又孔武有力,不敢載他。
千歲只得叫金源出來。
這時有白色小跑車在他身邊停下,那漂亮的女醫生探身問:「可要載你一程?」她也剛巧下班。
千歲搖搖頭,「有朋友來接。」
果然,金源氣急敗壞趕到。
女醫生微笑著把車駛走。
金源一疊聲問:「怎麼又在醫院,發生什麼事,十四座位車呢,警車呼呼嚇嚇人,你無恙?」
千歲把遇劫一事簡潔地講了一遍,特別叮囑,「別告訴我媽。」
「呵王千歲,你走什麼狗運,我陪你去找人祈福。」
千歲長長吁出一口氣,「」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千歲倒在自己床上倦極入睡,忽然聽見槍聲響起,低頭一看,胸前烏溜溜,一個子彈洞,紫黑色血液汩汩流出來。
他受驚哭叫,「媽媽,媽媽。」
母親的手按在他額角,「媽媽在這裡,你要遲到了,還不快去鄧家。」
千歲跳起來梳洗。
到了鄧家,管家滿面笑臉迎出來,豎起大拇指,「英雄,沒想到你今朝來得及上班。」
原來港報當天詳細報道了該宗新聞了。
鄧家幾個家務助理圍上來嘰嘰喳喳問長問短。
管家說:「你先送大小姐。」
原來鄧可道也遲了,她一手拿著咖啡杯,一手拿著公事包,匆匆上車。
這是花園裡玫瑰花盛開,被早晨的陽光蒸起香霧,整個行車道香氣撲鼻,可是大小姐似朦然不覺,秀麗的她埋頭在厚厚的筆記裡.
千歲把車駛往大學。
她匆匆進去。
杯座上是她的保暖杯,留下一圈淡淡果子色唇印,引人遐思。
千歲苦笑,他還敢想什麼。
靠在駕駛位上,他睡著了。
校園幽靜,他睡得很好,也不再做噩夢。
不知過多久,有人輕輕叩車窗玻璃,一看,原來是大小姐,他連忙下車替她開門。
千歲送她回家,她每日只來回學校與書房,很少去別的地方,十分寂寥。
回程中她看街上風景,車子停在行人道前,她凝視一個年輕母親抱一個背一個手拖兩個共四個子女匆匆而過,鄧可道嘴角露出微笑,差不多年紀呢,命運完全不同,人家已是四子之母。
到了家,她照例向司機道謝,客氣一如他好心義務免費載她一程似的。
千歲看到二小姐可人急不可待出來,雙手叉在腰上同姊姊說話。
兩姊妹沒說幾句已經不歡而散,可道惱怒的一聲不響入室,可人在她背後還斥責幾句。
這一切,千歲都看在眼內,他佯裝低頭什麼都沒看到。
鄧可人朝他走來,嘴角喃喃說:「老姑婆食古不化。」
她把手搭在車上,問司機:「可知我們吵些什麼?」
千歲不出聲。
全世界爭吵,不是位財,就是為氣,還會為什麼。
果然,鄧可人抱怨:「問她借一點點錢都不肯。」
幸虧管家出來叫她:「二小姐,金平銀行有電話找你。」
二小姐立即進去聽電話。
管家說:「千歲你回去休息吧,難為你了。」
千歲鬆一口氣。
接著還有好消息,警方監證科叫他去取回那輛車子。
千歲把車子駛回修車行,大力沖洗著還有好消息,警方監證科叫他去取。
金源忙來檢查,看到那小小槍洞,立刻焊錫修補。
一邊喃喃說:「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槍洞。」
車子很快煥然一新。
大伯出來巡視,稱讚幾句。
大家都懂得低調處理此事。
金源問兄弟:「今晚由我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