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他站起來走到附近叫[歡喜人]的小茶室去吃醬油牛排,那種盛在熱鐵板上捧出來吱吱發聲冒煙通世界都沒有的美食,配上大杯檀島咖啡,其味無窮。
女侍應叫安娜,同他很熟,趁沒有客人,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有一句沒一句問他話。
「寂寞嗎」,「晚上做些什麼」、「看過那套叫《心事終虛話》的文藝片沒有」
平時千歲總是含笑不語,這次他覺得無比煩膩。
飽餐一頓放下飯錢就走了。
他想到醫生忠告,把車一直駛出去。
過了領崗口岸,一樣土地一樣風景,不知怎地,卻有一種荒涼感覺,白天看出去,鄉鎮路口擺著[按摩]、[洗頭]、[檳榔啤酒]的木牌廣告破舊乏力,一點說服力也無,與晚上閃爍的霓虹燈大不相同。
他停下車來過了領崗口岸。
店門都半掩著,一個壯漢嘴角吊著香煙詫異地迎出,「這麼早?」他身邊一條黃狗搖著尾巴。
千歲臉色凝重,他認得招牌:華美按摩。
他下車輕輕問:「小紅在嗎?」
「她們晚上十時才來。」
「我有急事找她」
「什麼急事?」
千歲不笨,他笑說:「還錢。」
「我幫你轉交鈔票。」
「那沒誠意。」
千歲數兩百元給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後邊休息千歲數兩百元給他。」
半晌,一個年輕女子推開玻璃門出來。
她穿著極短體育褲、小背心,露出青黃色乾燥皮膚,白天看去,像極營養不良,同晚上化了妝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紅?」
那女子點點頭,伸出手去拿鈔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聳聳肩,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有病,由你傳染給我」
她一聽就跳起來想反駁。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來算帳,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醫生。」
她牽牽嘴角。
太陽光下的她頭髮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顯膿瘡,千歲不敢逼視。
她靜下來,仍然一言不發。
「我把話說完了,再見。」
他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他站起來上車。
只見一條路上都是因運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溫柔鄉]、[仙鳳池]
他記得去年秋天,他的貨櫃車駛過這裡,只見師父與師兄們紛紛停住,笑著下車,撩起七彩塑膠珠簾,走進店裡。
他正在觀望,一個年輕女子捧著[華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邊有轉動的紅綠小燈炮,不住閃動,像聖誕節裝飾,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個洋娃娃。
她穿著小背心短褲高跟拖鞋,肉質看上去光滑豐碩,只有十八九年紀,笑容可掬,「我叫小紅,你,先生,收你五百塊。」
千歲聽說過可以還價,但是不知怎地,開不了口。
「下車來呀。」
他推開門下車,就這麼一次,兄弟吹起來牛來,也好有個話題。
他鎖上車門,跟小紅進店。
他照規矩先付過錢,小小板房裡故意掛著一盞紅燈泡,照得職業女子膚皮紅粉緋緋,更加吸引。
那女子問:「有沒有女朋友?」
他不答。
「為什麼到這裡來?」
他想了想,忽然這樣說:「這條路,走了千百次,愈來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裡。」
誰知那女子輕輕說:「通往我這裡。」
「幾時可以停下來?」
「現在先休息一會,我幫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個窮家子,又不愛讀書,我沒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他。
他也覺得自己奇怪怎麼會在那種時候說起那種話來。
那女子靠攏來。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覺得無比的寂寞荒涼,仍然撐著跑長途,時時唉聲歎氣,千歲認為那就是他未來的寫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訴苦想當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訴手足們,某村某屋裡,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歲,明年初生養,是個男胎。
千歲覺得他們猥瑣:什麼都不懂,單擅繁殖,子又生子,孫又生孫。
沒想到年輕的他更加醜惡。
醫生同他解釋過,這種病,醫好之後,十多年後,仍然可在血液中驗得出來,是個終身瘡疤。
他歎口氣。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裡,等你大半天。」
千歲說:「你又沒有預約。」
堂兄推他的頭,「你是銀行大班,見你還須預約。」
兩兄弟結伴出門。
到了旺角,金源指給千歲看:「這裡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車子在任意設站,等候乘客。」
千歲見到車子停滿幾條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每條路上都有幾個售票員,大專叫喊:「去領崗,還有六個空位,即刻開車!」
「單程三十元,來回五十元!」
金源笑說:「該處是重災區,其實所有地鐵站、火車站,都有站頭。」
千歲看得發員,「這是幾時興起的生意?」
「去年領崗實施廿四小時通關,政府對跨境載客車的配額放鬆,該行應運而生,兄弟,腦筋要轉得快,否則餓死人。」
「啊都是為著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們人人只是為著兩餐,千歲,只剩你有理想,你最偉大。」
千歲裝作聽不見,「做得到生意嗎?」
「你這句話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來投資,這是學校裡老師說的:有求必供。」
啊,說到經濟學理論上去了。
千歲抬起頭,只見城市霓虹燈把天空照成詭異的暗紅色,一顆星也看不見。
「這些車載客到哪裡?」
「跨境去番禺、橫山、宗山,但見領崗客多,全部去領崗,比駕長途車簡單得多,已替你取得兩地客運營業證。」
「多謝大伯,多謝源哥。」
「來,與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麼好,看我,一個水泡圈住腰圍。」
「源嫂愛你不就得了。」
「她媽不喜歡我,說我是個粗人。」
千歲不服,「那麼,叫她女兒嫁白領文人,學士月薪七千,碩士一萬二."
「你太市儈。」
到底是粗人,兩兄弟嘻哈大笑。
半響,金源問:「你為什麼不喜讀書?」
「我也不明,」千歲搔頭,「怕是沒有興趣,書上每個字都會跳舞,不知說些什麼,為何要學三角幾何,日常生活幾時用到那些?又為什麼學天文地理、歷史社會?我可不關心人類是否從猿猴進化,抑或大氣層如何形成。」
「粗人!」
兩兄弟又笑得絕倒。
他們自幼合得來,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電話叫女友出來,千歲先走一步。
回到家裡,發覺母親在看舊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點褪色,有千歲第一天上小學時穿校服十分神氣模樣
「第一天上學就被同學取笑名字俗氣,他們都叫國棟、家梁、偉民、文良、興華。」
母親笑著主翻過一頁,「千歲這名字才好呢。」
「誰要活上一千歲。」
千歲最喜與母親抬摃,這樣,寡母的日子容易過些。
「我如活上一百歲,看到曾孫出生,就夠高興的了。」
「他們又叫什麼名字?」
「王家興、王家旺、王家發、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齊……」
千歲怪叫起來。
母子笑成一團。
他們也有開心的時候,那晚千歲睡得很好,夢見父親回來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親已經辭世,故此開心地問:「爸,什麼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轉身,父親已經不見。
夢中父親只得三十餘歲,滿面笑容,穿唐裝,頭髮油亮光滑,像是剛從理髮店出來。
過兩日,千歲覺得他的身體可以支持,他恢復了夜更司機生涯。
每晚十時許,他離家開工。
蟠桃送來一件吉祥物,千歲順手掛在車頭,討個吉兆。
十四座位車頂還裝著一架小小電視錄影機,如果沒有女客,可以播放較為大膽的影片,這也是生意經。
一連幾星期車子滿載客人。
不知怎地,千歲只覺人愈多他愈寂寞。
滿車是人,喧嘩吵鬧之際,他甚至想哭。
一個老婦牽著外孫小手上車來,她教小孩唱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塊糕,一塊糖,吃得寶寶笑呵呵。」
車上其餘人客也跟著唱。
千歲一聲不出。
漸有客人專候他的車。
「這司機年輕、專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發。」
原來不發一言是如此難能可貴,可見世道漸過成熟。
女客挑司機,她們怕黑壯大漢,駛到偏僻地區,誰知會發生什麼事。
故此一見千歲,便立刻上車。
一夜,有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十歲左右女兒上車。
「三個一起,車費收便宜點。」
千歲搖頭。
那三角眼,橫臉的女子立時發作,喃喃咒罵,忽然遷怒兩個孩子,無故伸手拍打,嘴裡說:「淨懂得吃睡玩,又不見你倆勤力讀書,陳家女兒聰明,李家女兒會做家務,你倆會什麼?」愈來愈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