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胭脂蟲
人海茫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不知有多少人與我擦肩而過,記不清。只記得右腿關節處生疼,撕心肺裂的痛,痛得兩眼都要睜不開了。
「公子,您沒事吧……」又一個人與我相撞,身體一個踉蹌,幾乎軟倒在地。我掙扎著扶住旁邊一株掉了葉的小樹,低著頭笑道,「沒事。」
話一出口,聲音中的哭腔讓自己都為之震驚了。
為什麼?
不是已經放下了嗎?
「公子……」被撞到的人似乎是擔心,撐著傘跟了幾步,我擺擺手,他停下了,我急急地進了一小巷,大道上人太多,此等狼狽樣,徒惹人注目。
狼狽地進了小巷,雙手扶在牆面上,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就這樣慢慢地順著牆壁慢慢地滑下來。
掩面,雨水從臉上流了下來,冰涼地,沿著人中流入口中。
不能說話,不能哭泣,一出聲,便怕這情感如洪洩,止不住,摧人腸。
墨樵……墨樵……
何時,我與你竟得生疏若此,連幾句話都說不了了……
何時,我與你情份竟只到如此地步,牽腸掛肚,卻怎地無歸路,只得生生放下……
山水長闊,知何處,人海茫茫,萬事空。到如今,只空餘了我一人,在這無人路過之處,一個人飲淚傷懷。
昨日,想昨日情濃意濃,到今日,冷冷清清,無話可說,萬般無計,情放下,人空瘦。
似乎有什麼東西漸漸地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熱得讓人恐慌。
腿像是麻木了一般,動了不能動,勉強地站起來。
「喲,這不是我們的李大人嘛,怎麼會到骯髒的小弄堂裡來了!」一聲刻薄的男聲響起。
冤家路窄,這等尖刻的聲音,不是那昨日我打了他頭的安之悅安郡王,會是何人。
裝作沒聽到那聲音,我勉勉強強地扶著牆站起來,腿在地上拖動了幾步,終究是支持不住,顛倒在泥水裡,一時泥漿濺起,濺了一身。
「嘖嘖嘖,嘖嘖嘖。」安之悅的兩隻鞋子映入眼簾,他撐著傘蹲下身來,勾著手挑起我的下顎來,「這等狼狽相,李大人,真是讓人心疼呢……」
我晃了晃頭,雙手抓起旁邊的不知什麼東西,努力地想站起來,逃離這等事非之地。
雨紛飛,冬日雨冷得人寒心,往事如潮,無計思量,湧上心頭。
京師事非之地,本就不該來。
到如今,想逃,卻逃得了何處?
三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啊……
「老爺,您快逃吧!」父親死後,家裡的下人也作鳥獸散,到如今,唯余兩個下人,如今都跪下了,「老爺!」
我眼裡含了淚,望了望這兩個在家父死去之裡便跟了我的僕人,走上去把收拾好的銀子一份一份地塞往他們手裡,「是老爺不好,對不住你們,你們快走吧,再不走,恐怕連累了你們啊!」
「老爺!您也快走吧!」其中一個帶了人散了,另一個,便是跟著自己到現在的小福。此刻只能慶幸,自己的母親沒有跟著進京來。
否則如此災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住!
「老爺!你快走吧!再不起,就來不及了!」小福收拾了包袱,拉了我,一時拉不動,不免心裡忿忿,「老爺,你還在想那個師傅!我不懂,他就有什麼好的,能讓你這麼癡心!如果不是因為他,老爺你今天早就是高官厚祿,老太爺的冤獄也早就得以平反了!」
哈,哈,哈,是啊,墨樵,你有什麼好,能讓我如此癡心?到頭來,仍是投了別人懷抱。
風呼呼地在耳邊吹過,逃得了何處?
何處可逃?
這天涯海角,何處不是他尉遲家的天下?
他要天得天,要命得命。
何況這天下裡,還多了一個人,讓我牽了腸掛了肚,如何能逃得掉?
一步步地後退,每退一步,心便死一分。
到如今,我只能狂笑,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讓這當今聖上來追殺我,不得不笑。
「墨樵,朕保得了你,保不了他!不殺他,朕無以向天下人交代!」
哈,哈,哈,我的嘴動了動,不想說一句話。眼前的男人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一切因我而起,與他無關!」墨樵凜眉,扶起我來。小福早已與我逃散,不知在何處,如今,當真是只餘我一人了。
墨樵,你懂嗎……
「朕知道,與你們無關,朕服,但朝中舊臣不服!墨樵,朕保下你,已經是最大極限了!他不死,朕無心交代!」
「哈,哈哈……」我狂笑,「一將功成萬骨枯,今日讓我李斐做了你鞏固皇位的墊腳石,哈,我不服!」
目光清冷。這一群人裡面,除卻扶著我的墨樵之外,其餘人,在我眼中,均是蠅營狗苟,碌碌無為之徒,空長了一張張凜然的面孔。
但是墨樵,為何你眼中如此的絕望如死灰?
「李斐,朕敬你,就當是你替墨樵死一回罷了!」男人如此道來,「你的家小我會安置好的。」
「哈哈哈,哈——」我笑,「亂臣賊子的家眷,何時有過好下場過?皇上在這此地方施恩情,這時候就不怕對朝上舊臣無法交代?」
「你——」男人氣結,一把將劍擲給墨樵,「你自己解決他吧,他非死不可!」
我將臉轉向墨樵,他微笑,神情淒涼,我的心咯瞪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我墨樵,生來便當是亂臣賊子,便當是受人踐踏……」
「樵——」男人一下子驚覺,衝過去想奪劍。
墨樵退了兩步,臉上淒然地笑了,「與他無關,皇上用不著保我!我一介小小男寵,惑主兩代,淫亂後宮,篡奪皇權,這樣的人,皇上保我有何用?為何偏偏留了我,殺了有用之臣呢?斐兒,只是遭此無妄之災罷了……」
「樵!」我驚叫。
男人一個箭步上來,「墨樵,你信他!我不信!若說他沒有篡國之心,我不信!他非死不可,但是你何苦呢!朕好不容易讓你脫了禍,如今一切與你無關了!你為何一定要……」
墨樵笑容依舊。「我墨樵,自先帝逝後,恩仇皆消,早已是行屍走肉,為什麼你們都千方百計地留了我下來呢?明明,你看,明明這麼多的人,哪個不想要我死的?」
環顧著跟在皇上後面的一群人,一個個都凜了眉,似乎他當真是如此禍害一般。
「不!你不能死——」男人肝膽俱裂,叫聲淒厲。
身後一武將上前,「皇上,墨將軍惑亂朝綱,亂我武士品行,實在應該粉身碎骨,以死謝先帝!」
「你——」男人一下子抽出武將腰間劍,一劍便令他送了命,「難道朕想讓一個人活都沒有資格了嗎?」
「請皇上三思!」身後一群武將齊齊跪下。「此二人禍國殃民,臣等受先帝恩惠,為江山社稷著想,不得不除!」
「皇上,」墨樵輕輕地撫了我的頭,抬頭看男人,「你說說,我可有活下去的必要?」他輕輕一笑,剎那劍便往脖子上抹去。
男人目眥俱裂。
我心一下子碎裂成灰。
是什麼東西,如此美麗,如此鮮艷,濺了我一身?
是什麼東西,如此火熱,如此濃稠,流到我額頭?
腿上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劃過,一下子站不住,跪倒在地,我慢慢地低下頭,看著從自己的膝蓋處,那身衣料,何時劃破了兩道口子,同樣的,也有那種美麗鮮艷的液體一下子飛濺了出來。
「墨樵已自刎謝罪!至於李斐,朕念其文彩卓然,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暫斷其兩腿,貶至汾縣,三年不得進京!」
「皇上!」一老將上前,似有不服,「皇上仁慈,但李斐他——」
「難道現在連墨樵都死了!你們還不服嗎?!」男人淒然,抱起那一具銀白屍體,「你們是想要挾朕嗎?」
「臣等不敢!」
天,似乎一下子暗了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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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小門吱吱叫著被人打開。「王爺,您怎麼還沒走啊?」一聲嬌嗔打斷我思緒,抬起頭來,細雨濛濛中,看到這小門旁倚了一個婦人,粉臉丹唇,拋了個媚眼到這邊來。
這等醃地方,只怪自己剛才慌不擇路,現在生生地在人面前受辱。
我拖了腳,手緊緊地摳住牆上突出的石塊站直了,安之悅一直在看著我,這時候竟吃吃地笑了,回過頭來嚷聲道,「月娘,來看看,這位就是三年前的新科狀元,天底下第一大癡情種啊!」
「喲,真的?王爺你又在開我玩笑!」那個婦人顯然是不信,手遮住嘴巴笑,「王爺,我這等小地方,也只有您會來。哪有什麼新科狀元會來啊!只怕是哪裡來的騙子吧。」婦人閉了門。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悅哈哈大笑,轉過頭來,「李大人,感覺如何?」
腿近乎麻木,走不動。我乾脆閉了眼,眼不見為淨。這等人物,只恨自己今日落到此種地步,被這種人欺凌。
「李大人怎麼不張開眼睛看看啊?」安之悅顯然是惱了,「你怎麼不張開眼睛看看!」他一下子發起狠來,抓住我的頭髮,「你的新主兒呢?你的太子呢?啊?他在哪兒?怎麼不見他不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