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駱沁
「看到人了嗎?」慕容恕運起內氣傳送出去,雖是風浪交加,亦清晰地傳入眾人耳裡。
在最前方那艘船上的人扯著喉嚨喊著,聲音卻被風吹散,只得拚命地伸臂示意。
慕容恕轉頭看去,只看到怒濤奔騰的前方,有艘小舟隨著高湧的浪被拋高丟下,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的心,亦隨之緊懸至了高點。
「無瑕!」
前方小舟上,臉色慘白的曲無瑕緊抓著船舷,腦中一片暈沈四肢麻木。
努力不使自己被浪拋出船外已費盡她所有的力氣,她並沒有發覺有數十艘舟只正朝著她劃來。
她不能死,她還沒找到他……她咬牙,伸手去抓失控的船槳,突然一個大浪襲來,船槳擦撞過她的額,那強勁的力道讓她當場昏了過去。
他看不到她的人啊!慕容恕用盡划舟技巧,船卻完全無法靠近,洶湧的浪一再將他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又輕易隔了開。「有什麼方法可以接近?」慕容恕急問。
「浪太大,進不去啊!」同船的人扯開了喉嚨回答。
「該死!」慕容恕怒道,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無計可施。眼前突起的情景讓他睜大了眼,全身血液凝結——
一個大浪捲起了那艘船將之翻覆,她纖細的身子被狠狠拋高,又重重沉入湖內,被巨浪吞噬!
他一把攫起同船的兩人使力往離他們最近的船扔去,將手上的槳往前用力一擲,人隨後而至,足尖在槳上用力一點,借力使力往前縱身,猶如一枝飛箭竄入湖中
這一切在頃刻間發生,眾人只來得及就近將兩個僕人撈起,看著那艘失去控制的小舟傾覆,速被湖水吞沒,波濤狂嘯的湖面完全見不到主人的身影。
「爺,您在哪兒?」也不管狂風聽不聽得到,眾人慌忙地大吼,數十艘小舟拚命地搜尋,深恐晚了一步撈到的是主人冰冷的屍首。
突然其中一艘小舟偏了一邊,渾身濕透的慕容恕抱著曲無瑕攀上了舟。「快回岸!」眾人見狀紛紛歡呼,連忙划槳往岸邊劃去。
眼簾緊閉的曲無瑕唇色發紫,毫無意識。慕容恕連忙將她平放,用內力逼出她腹中積水。
經過一番急救,曲無瑕終於有了動靜,她虛弱地煽動羽睫,看到了眼前的他。白蛇娘娘聽到她的祈求,終於讓她找到他了……
她顫抖地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只差了一點點距離,卻始終碰不到。「暴……風雨……要來了……別出湖……」要傳達的話終於說了,支撐她堅持的動力消失,頭一偏,舉起的手臂頹然滑落,她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慕容恕緊攫她滑落的手,她冰冷的指尖凍凝了他的心。
她冒著生命危險出湖居然只為了告訴他這句話!他將她的手貼上頰邊怒聲嘶吼:「你給我醒來!我還沒報完仇,你要是被湖奪走性命,我定永生永世也不饒你,我不許你這麼輕易就一死解脫!聽到沒有?!」
狂風席捲的天,開始下起雨,那張佈滿沉痛神情的臉上,縱橫的濕意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第十章
慕容恕大跨步地步入祭堂,頎長的身形佇立靈前,幽邃的眸子直視正中央的牌位,視線深沉,宛如冷潭般深不見底。
什麼是恨?恨的定義究竟為何?在聽到她處於半昏迷狀態中說出那句話後,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過去堅持的恨意,為的是什麼。
她為何不恨他?在他毀了她、她的親人和她的家,甚至毀了她的一生後,為何她一點也不恨他?以牙還牙,他對曲家報復的夠多了,已超過了他們該還的範圍。而他,在做了這麼多復仇的舉止後,卻為何還是無法停止恨意?
其實,你早已不恨了……慕容恕閉上眼,冷峻的面容儘是苦痛。
直至此時他才發覺,一直存在心裡的細微喧擾,原來是他不曾受到恨意蒙蔽的真實自我。它早已將他隱藏的心思看透,不斷呼喚他正視自己,他卻反而倔強地反其道而行。
她的手那麼冰,她的氣息那麼微弱,卻還是惦記著他的安危。
他給過她什麼?一些藏有禍心的溫柔?一些隱有狡詐的愛憐?她該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在這種天候出船簡直與送死無異,她又何苦如此無怨無尤?他給她的只是傷害,根本就不值得……
他還有機會嗎?還有機會挽救嗎?慕容恕抬頭,看向被焚香白煙環繞的雙親牌位。「如果您們已能釋懷,請您們讓她回到人世,求您們……」
屋外,風雨交加的天,依然黯沉……
***
她從來不知道景致瑰麗的西湖,竟也有如此狂怒放肆的時候……
風好大,浪好大,她根本就抓不住槳……為什麼她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暴風雨要來了……
我還沒報完仇,我不許你這麼輕易就一死解脫!有人在她耳旁大吼,混雜著風雨聲,卻依然清晰震撼。
是他,她知道的,那些被恨意冰封的話語,是他一直對她耳提面命的……她找到他了,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她抬手找尋他,虛弱地在空中揮動著,卻觸不到他。「別……別……出湖……」她的意識模糊了,她的身子好重,可她一定要說……
「我知道,暴風雨來了,我知道。別擔心,我知道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緊緊掌握,像怕她會突然離去般握得死緊。
那手掌好溫暖,像那日白堤初會,他覆住她手握著傘的感覺……
是嗎?他知道了……
曲無瑕緊緊反握,一直不停囈語的她緩緩安靜下來,唇畔噙著一抹安心的淺笑,終於沉沉睡去。
榻旁是壓低了音量的對話。
「這位姑娘已無大礙,再多加靜養就沒事了。」
「多謝大夫。李城,送大夫出府,其餘的人也都退下吧!」
「爺,您休息吧,讓書兒……」
「都退下吧,我會守著她……」
***
朗朗的晴光從敞開的窗欞中射入,輕柔地灑在那抹純麗的睡容上,姣美清靈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緩緩地,那細密的羽睫微微顫動,輕煽了數下,還帶著乍醒茫然的翦翦水眸在經過數日的隱藏後,終於再次得見。
「醒了?」一隻大掌溫柔地撫過她的額,為她拂開散落的髮絲。
曲無瑕迎上他溫柔凝睇的眼,好半晌,腦海中還是一片空白。
「想喝水?還是想吃點東西?」他柔聲問道。
他和在水榭時的他好像,只不過,似乎少了那一絲絲難以察覺的心機……曲無瑕有些失神地看著坐在榻沿的他,輕輕搖頭,空白的腦中轉為紛雜。
她的心裡現在一片混亂,太多事了,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沒話想對我說?」慕容恕扶她坐起,睨著她低道。
曲無瑕檀口微啟,卻不禁啞然,想問的事太多了,反而不知該從何開口。
「找到你爹了。」突然,他輕道。
「暴風雨呢?」曲無瑕杏目圓睜,問出的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語。
沒料到她有此一問,慕容恕微怔,而後爆出一陣低笑。
曲無瑕立刻羞窘地垂下了頭,雙手絞扭。她怎知雜亂心思的想法會就這麼脫口而出……霎時間,她突然驚覺,她從不曾聽過他笑,如此溫醇愉悅……驚訝抬頭,當她看到他猶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時,就這麼怔住了。
他止住了笑聲,然而微揚的唇畔依然噙著笑意。「早停了,窗外有陽光,不是嗎?」
那抹笑意只有溫暖的調侃,不見他慣有的冷嘲。她該不會還在做夢吧?
「我爹呢?」她低問,終於問出正確的問題。
「在南屏山的淨慈寺裡,那裡的僧人收留了他。我有東西給你看,等一下。」他起身,走到桌旁拿了東西又重坐回榻上,把手上的東西攤開。
隨著他攤在眼前的畫,曲無瑕的體溫也降至了冰點。那約五、六張的畫紙,每一張都是一絲不掛的她,或倚或躺,各是撩人的姿態……麗容瞬間慘白,他打聽出她爹的下落,是想拿著這些淫穢的畫,將他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嗎?
心猛地揪痛,她還來不及反應該哭還是該苦笑,就讓他突來的舉動給硬生生切斷了所有乍升的情緒——
慕容恕將手上的一疊畫由中撕開,再撕開,轉眼間一幅可叫價千金的名作全化為一堆毫無價值的碎紙。曲無瑕驚訝地看著他,完全說不出話。
「這是在水榭的時候,和那些賣出去的畫一起畫的。我那時猶豫過,最後留下這幾幅未著衣物的,原想在將你送回季家之後,才要讓人拿去出售。」慕容恕淡淡地揚起唇角,將那些碎片住身後一拋,輕薄的紙片散開,緩緩飄落,像片片白雪。
他在做什麼?為什麼告訴她這些?又為什麼要將這些畫撕毀?曲無瑕瞪大眼,不懂他到底用意為何。
「還有這個。」慕容恕又從一旁取來一本帳簿。「這是曲衡和朝官勾結的證據,我也猶豫過,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只毀了曲家的產業,原想讓曲衡再受盡顛沛之苦後,再將這些證據呈上朝廷,將他繩之以法。」他又一笑,裝訂成冊的帳簿在他手上,依然像是薄紙數張,輕易地就被撕為碎片,化為漫飛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