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鍾爾凡
她的叫聲,直穿過樹梢,直穿過空谷,不停的在林內迴盪,也把駱逸風的每一寸肌膚都絞痛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感覺身邊,好像雪花一片一片的飄墜下來。
尾聲
對駱逸風來說,這年的阿寒湖,特別的寒冷。
儘管山上,暴風雪不斷,但冷的,卻是心海的最深處。尤其,當依盈被阿寒警察署以蓄意謀殺的罪名提出控告時,她就整個人心思恍惚、神智不清,好像中了邪一般,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唸唸有詞。最後,法院以「精神失常」定讞,把她送進札幌海邊的一家療養院。
每一個禮拜,駱逸風和嫣藍就會一起來到這家療養院探視她。可是依盈,總是癡癡傻傻的把身子蜷縮在牆角邊,眼神呆滯的看著窗外的大海,不停的叨念著:「何世槐!你這個魔鬼,還我的孩子來!還我的孩子來!」
於是,駱逸風變得更哀愁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在小白屋裡,低低哀訴的吹奏著他的口琴,吹奏著那首淒美浪漫的「摩利莫之歌」……
接著,新年快到了。他突然想給依盈做件新衣裳,但是他一點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選用甚麼款式、花色、和布料,因此他想到了嫣藍,想請嫣藍幫他出出主意,就一路興匆匆的趕到「小潮」。
但嫣藍已人去樓空,只留下一張信箋,請千鶴子交給他。於是,他讀到這樣的字跡。
逸風:
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可是,我卻帶著滿懷的感傷,帶著無止無盡的心酸。原諒我下這樣的決定,並不是我有意要不告而別,只是怕再見到你,會有太多的不捨,而未語淚先流,尤其和你在一起,我就會特別想到可憐的依盈,想到自己的罪孽和愧疚,如果我不走上這一遭,那麼,所有的不幸和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
所以,我必須離開阿寒湖,去為我所做的一切贖罪,畢竟是我把這一切的恩怨給桃了起來,怎麼說,我都該為何世槐的死負責,因為真正的劊子手是我,而不是依盈,她卻何其不幸,要為我成了替罪羔羊,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也會永遠遭受良心的譴責,我想,這大概就是上天給我最好的懲罰,我甘心接受,也無恨無悔,但唯一帶不走的,卻是對你的牽掛和思念,那將是我今生今世最沉重的包袱。
坦白說,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愛上你,只是上天把太多的悲苦加諸在我們身上,也注定我們這一生要分崩離析,不能長相廝守的命運,不過,你放心好了,雖然幾經感情的波折,我早已學會從跌倒中爬起來,更會堅強的活著,儘管人海茫茫,不論是去青森縣也好,或者回去台灣也罷,我都會認真的去面對我的未來。
至於你,就請自珍重吧,也請你把我給忘了,就當做我不曾來過,當做我只不過是一場春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像矮奴公主,就像水神奇緣,只是個故事和傳說。總之,天涯海角,萬水千山,我會永永遠遠的祝福你,也會在每一個月圓的時候,想起你的口琴聲,想起你的摩利莫之歌。
最後,讓我再說一句再見,美麗的阿寒湖,你將是我心中永遠的詩篇。
嫣藍留
猝然間,駱逸風如青天霹靂,整個人呆掉了,眼睛裡有許許多多的傷心和絕望,然後,他抬頭迎視著千鶴子,用不真實的聲音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妳騙我、妳騙我!嫣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不管,她不會的。」
「你理智一點。」千鶴子安慰的說:「嫣藍真的走了,昨天早上,她就匆匆離開了阿寒湖,是我派車送她下山,一路直奔千歲機場,而且她在給你的信裡寫得明明白白,也算是對你的交代了。」
「天哪!」駱逸風陡的跌跪在地上,失聲的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嫣藍,妳怎麼忍心在依盈被送去療養院之後,又離我而去,妳回來,妳回來,難道說……我這一輩子注定要孤獨嗎?」
一忽兒,他的眼眶裡溢滿了層層的淚霧。
「對了!」千鶴子突然捧來一幅巨大的水彩畫,送到他的眼前說:「這是嫣藍臨別時要我務必交給你的,她說,她沒有什麼留給妳,只有送你這一幅畫,做為永久的紀念。」
駱逸風立即抬起眼睛望過去,那畫的上面,正畫著一潭泓水、一片落花,飄墜其中,泛起了絲絲的漣漪。他猛的心中一抽,感覺好像一股清新的和風拂了過來,那麼美、那麼柔、那麼的充滿生命力,尤其,畫的左上角,淒迷的題上了兩行字。
別在人間裡尋找水神
只因祂在虛無縹緗間
頓時,駱逸風被那兩行句子給緊緊的扣住心弦,而腦海裡,卻不斷浮起旭川藝術館裡那尊名叫「水神奇緣」的青銅像。接著,一股莫名的情緒,就像波濤翻滾般的湧上了心頭,他不自覺的就把那幅畫擁進了懷裡,大聲的狂喊著。「嫣藍!嫣藍!難道妳也要像那水神,身在虛無縹緗間,那麼的難以捉摸嗎?」
驀然,他抱住了那幅畫,就一句話也不說的衝出了「小潮」,直奔冷冷的風中,穿過湖堤,越過楓樹,飛奔到小白屋,匆匆的放下手中的畫,就跳上他停在屋外的車子,很快的向山下的道路滑行而去。
一路上,他風馳電掣,彷彿和風賽跑一樣,不停的讓車子滑過每一條街道,滑過每一個鄉村和小鎮,直到他有些累了,才發覺自己竟然把車子停在旭川藝術館的門前。他立刻閃亮著眼睛,好像心有所感,好像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他,不由自主的,他走了進去。
終於,他又讓自己在那尊熟悉的青銅像前停下了腳步。
他一站定身子,眼光自然就落在那美麗的銅像中,定定的看著它優雅迷人的風采,是那麼的精雕細琢,是那麼的似仙似幻。一下子,他彷彿置身在古代的唐朝裡,置身在那浪漫的傳說中,許久許久,他才吸動著嘴唇說:「水神啊水神,既然禰能創造出千古的夢中奇緣,既然妳能把我和嫣藍從不同的地方,迢迢的引到禰的面前來共此佳話,卻又為何要讓我們勞燕分飛,各據一方?莫非,禰的存在人間,不是為了要替這有情的世界,牽起萬世姻緣,而是要笑世人為情神魂顛倒嗎?」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竟哽塞了起來。
「原本,」他又說:「我以為在禰的見證下,我和嫣藍可以一直相守到白髮如霜,可是禰卻怠忽職守,讓我對她的一片癡心,化為煙塵,化為灰燼,禰根本不配叫做水神,也不配做愛情的守護神,所以我求求禰,如果禰有知,就讓嫣藍回到我的身邊來吧,也讓我們從此不再有風風雨雨……」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猛然睜大眼睛,驚怵的看見擺設銅像的玻璃櫃上,明晃晃的映著一張柔淨而細緻的臉龐來。他不覺心中一跳,迅速的轉過頭去,一眼看見嫣藍一身孑然孤獨的站在他的眼前,竟是如此的真實,卻又飄飄若夢。他情不自禁的向前一步,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的大喊一聲:「嫣藍,真的是妳嗎?」
「是的。」嫣藍不住的點頭說:「真的是我,逸風,是水神把我帶來了,也讓我聽見你剛剛的那一番傾訴,聽見你的所有真心。」
「可是……」駱逸風迷惘的問:「妳不是已經坐了昨天的班機飛走了嗎?為什麼妳又會出現在這裡?嫣藍,妳告訴我,是我在作夢嗎?」
「不。」嫣藍真切的說:「你不是作夢,我想,這一切也許是天意,祂安排讓我沒有趕上昨天的最後一次班機,更不知道是什麼鬼使神差的力量,又好像是一種原始的呼喚,使我對這裡難捨難棄,因此我匆匆忙忙趕著夜快車來了,而不知不覺的走進這藝術館裡來,卻意外的在銅像前再度遇見你。」
「太好了,嫣藍。」駱逸風欣喜若狂的說:「一定是老天在可憐我,也一定是這水神有靈有性,祂聽得見我心底的哀訴,才把妳給召喚到這兒來,不讓妳從我身邊飄然遠去。」
瞬間,嫣藍的眼眶裡一片濕潤。她啞啞的說:「你真的相信這世界上有水神奇緣嗎?」
「我信!」駱逸風堅決的說:「從妳出現在阿寒湖的那一天起,從我們在這裡偶然相遇,我就相信了水神奇緣的傳說,因為妳就像從古代繁華的唐朝走來,也像一堆烈火,帶著滿身的熾熱,把我這一座塵封已久的冰山給溶化了,更開啟了我的心靈,因而,我相信每一個愛情故事,都有它的動人之處,一如化做毯藻的矮奴公主,即使她虛虛幻幻的只是人們穿鑿附會的傳言,可是我仍舊深信不疑。」
「但我不是你夢裡的水神,也不是矮奴公主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