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溫芯
他記得大學時曾在她父親的公司打工,卻不記得自己跟她結婚。
他不記得自己愛著她。
醫生替他做了腦部掃瞄,推測應該是腦中的瘀血壓迫到神經,才造成這樣的記憶障礙。
「根據診斷,病人的理解力跟語言表達能力都OK,智能正常,工作跟生活應該都能自理,妳別太擔心,等他腦中瘀血自然散去後,也許這種記憶混亂的狀態就會慢慢恢復。」醫生安慰她。
可她卻不敢太樂觀。「真的會恢復嗎?那大概什麼時候瘀血才會散去,他才能恢復正常?」
「這個很難判定。」醫生面色為難。「時間長短不好說,有時候也需要一些特別的刺激才能使病人恢復記憶。」
「什麼樣的刺激?」
「這個嘛,人的大腦構造是很微妙的──」醫生神情很複雜。
雨桐也約莫懂了,這種事情是casebycase,每個案例的情況不一樣,別人可能三、五個月就恢復記憶,溫徹也許不能。
他可能,永遠也不記得她了。
一念及此,雨桐胸口一痛,呼吸沉沉得很難受。
這幾天,午夜夢迴之際,她總要不由自主地慌張,害怕他永遠不會恢復記憶,永遠忘了曾經與她共有的一切快樂與感傷。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要自己別多想,耐心等,讓時間來治療他受損的記憶。
可是她有耐心,公司總經理卻很沒耐心,把她叫進辦公室。
「溫太太,到底什麼時候溫副總才能恢復正常?」總經理用英語質問她。
她是溫徹的老婆這件事已經在公司內傳開了,他出車禍,她馬上請長假,要人不聯想也難。
「也許要一、兩個月才能出院吧,他雖然沒有明顯的外傷,但內傷需要多一點時間才能養好。」
「要兩個月?」總經理皺眉。「公司可等不了他那麼久!」
「他這幾年很少請休假,也許公司可以──」
「不可以!」總經理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請求。「公司業務繁忙,不可能有個職位老空在那裡,我必須派人接手溫徹負責的工作。」
「可是……」
「而且我聽說溫徹失去了部分記憶,妳能保證他回來後還能對公司的業務上手嗎?他該不會連公司有哪些產品都分不清楚了吧?」
「他只是失去記憶,沒失去工作的技能。」
「這可難說。」總經理冷冷一哂。「總之我身為台北分公司的負責人,必須防患未然。對溫副總我很抱歉,不過為了公司好,我不得不這麼做。」
這算是軟性的開除嗎?
雨桐無言地瞪著總經理。她老早就聽說這個白人很忌憚溫徹,看來傳言果然不假。
「溫徹很優秀,公司不願等他回來是公司的損失。」她冷淡地撂下話。「至於我這個小小總機,想必公司也不是太在意吧?我今天會遞出辭呈。」
語畢,她轉身就走,懶得和這種小人多加爭論。
她收拾著個人物品時,莉莉等幾個平日跟她要好的女同事圍上來,為她加油打氣。
「妳要加油啊!雨桐,別讓總經理給打倒了。」
「放心吧,他傷不了我。」雨桐感謝朋友們的關心。
「真是卑鄙小人,就會乘機落井下石!」莉莉不屑地撇撇嘴。「真不曉得為什麼當初溫副總不肯去東京?要是他肯跟以前的傑瑞總經理一起走,現在老早是遠東區副總裁了。」
「遠東區副總裁?」雨桐一驚,停下手邊的動作。「真的嗎?」
「妳不知道嗎?」小柔訝異地望她。「奇怪了,為什麼溫副總不告訴妳?他應該早知道會被新來的總經理打壓吧,幹麼不到東京去高就?還可以陞官加薪!」
是為了她!雨桐心中頓時雪亮。
為了她,溫徹放棄升職的機會,明知在台北會受到打壓,還是寧願忍氣吞聲留在這裡。
都是為了她。
他一定是怕把她帶到人生地不熟的東京她會更寂寞,更把自己鎖在害怕孤單的陰影裡,為了幫助她走出來,他不惜犧牲自己的前途。
都是為了她啊!
雨桐驀地鼻酸。他為她做的,實在太多太多了,她無以回報。
她忍著心中濃濃的憂傷,收拾好東西,先回家一趟,為他燉了鍋營養美味的雞湯,才拎著保溫盅趕到醫院。
他不在病床上,坐著輪椅,默默望著窗外夕陽西沈的暮色。
他的背影,看起來很孤寂,蒼白的側臉凜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雨桐站在房門口,靜靜地凝望他。
其實最難受的人,應當是他吧?發生了車禍醒來,體力變得虛弱,全身疼痛,記憶也像散落一地的拼圖。
他不是故意忘了她的,是因為車禍,沒有辦法。
她固然為此感到不安,他又何嘗不為了自己破碎的記憶感到挫折與壓力?
對現在的他而言,她只是個全然陌生的女人,他怎能確定自己到底愛不愛她?
也難怪他心情低落了。而她,又怎能責怪他呢──
「徹。」她輕聲喚他。
他回過頭,一見是她,眼底掠過深沈的影。
她假裝沒注意到,淺淺揚起櫻唇。「我燉了雞湯要給你喝喔!你喜歡的凰梨苦瓜雞。」
他沈默。
她逕自將保溫盅放上茶几,輕快地打開。「哪,我盛一碗給你喝。」
盛好湯,她拉了張椅子坐到他面前,要親手餵他。
「我自己來吧。」他別過頭,似乎很不適應她體貼的舉動。
她心一沈,唇畔笑意卻不減。「你現在還很虛弱,可能握不住碗,還是我來餵你吧。嗯?」
他垂下眼。
「徹,讓我餵你好嗎?」她柔聲問。
他猶豫了會兒,勉強點了點頭。
她鬆了口氣,舀了一湯匙,先小心吹涼,才送到他嘴邊。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把一碗雞湯嚥下去。
「好喝嗎?」她笑問。
他靜靜地看她幾秒,點了點頭。
「要不要再喝一碗?」
他搖頭。
「好吧。」她站起身,收拾好湯碗,捧起插著百合花的花瓶。「花好像有點枯了,我去換水吧。」
「雨……桐?」他遲疑地喊住她。
「嗯?」她回眸。
他定定注視著她,眼色森黯,像在掙扎著什麼。
她有不祥的預感。「怎麼啦?徹,你想說什麼?」
「我們……是不是打算離婚?」
「什麼?!」她胸口一震。「你怎會這麼想?」
「是雲安告訴我的。」他低聲解釋:「她今天來病房看我,她說我是跟她一起出車禍的,當時還是她開的車。」
「你……記得她嗎?」雨桐澀澀地問。
「有一點印象。我只依稀記得好像跟她一起工作過,至於為什麼會坐她開的車,就不知道了。」
「這樣啊……」
所以他也不記得車禍發生的原因了,雨桐黯然。她真的很想知道溫徹為何會忽然跟趙雲安碰面,他們到底聊了些什麼?
「雲安說,我們兩個現在處於分居狀態。」溫徹試探性問她:「是真的嗎?」
她心跳一亂。「我們是沒住在一起,可是那是因為……」
「這麼說我真的打算跟妳離婚?」他皺眉。
「不是的,你已經打消那個念頭了!」她焦急地解釋:「那是半年前的事了,我們現在很好,已經沒問題了!」
「妳的意思是,我們的婚姻出現過問題。」溫徹沉重地接口。「到底是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雨桐怔然。
她該怎麼說呢?這一切來龍去脈,太複雜了。
他卻誤會了她的猶疑,輕聲低語:「這麼說,雲安說的沒錯了。」
「她到底跟你說了什麼?」雨桐顫抖著追問。
「她說我……根本沒愛過妳。她說我是為了報恩才娶妳的,她說我真正愛的女人是她。」
花瓶鏗然落了地,水溢流出,百合花萎靡。
雨桐難以置信地凍在原地。
趙雲安竟把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照說給他聽,她居然這樣說謊!他會像從前的自己一樣,傻傻地上當嗎?
「她說的不是真的!」她激動地奔到溫徹面前,提高嗓音。「你是愛我的,徹,你愛我啊!」
他蕭索地看著她。「我不記得了。」
涼意從腳趾竄上腦門,她全身發冷。
他不記得了!不記得他愛她,不記得自己到底愛誰。
「你相信趙雲安說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該相信誰。」他惆悵。
她頓時心酸。
他不記得她了。她怎能強求他接受一個根本毫無印象的女人?
「如果我愛妳,為什麼要跟妳離婚呢?」他迷惑地問她。
「因為你以為我不愛你。」她沙啞地回答。
「那妳愛我嗎?」
「我愛你啊!」她望著他,眼眶慢慢地泛紅。「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愛過一個人。」
他微微一震,聽出了她話中深刻的哀傷。「既然我們相愛,為什麼不住在一起?」
「因為你要我學會相信你。」
「什麼意思?」
「你要我相信,就算你人不在我身邊,心也一定跟我在一起,你永遠、永遠都不會丟下我。」她輕輕地說,淚水,無聲無息地滑過頰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