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溫芯
她端莊地坐下,雙手放在膝上,安安靜靜地,像等候他審判。
他驀地有些過意不去,一時間真想就這麼算了,繼續跟她合演這一出舉案齊眉的戲,但……
無破不立。
溫徹深吸一口氣,靜靜地凝視妻子。「妳是不是有什麼不滿?」
「什麼?」她大吃一驚。
「我問妳,是不是對我,或對我們的婚姻,有什麼不滿?」他慢條斯理地問。
她臉色刷白,驚疑不定地瞪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妳應該懂的,雨桐。」
「我不懂。」她執拗地強調。「是你對我不滿吧?徹,有什麼話你說出來,我可以改。」
「妳誤會了,我不是這意思。妳很好,太好了。」完美得過火。他在心底補充。
「可是你不喜歡。」雨桐蒼白著臉,聰慧地猜透他沒坦白說出的心思。「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
是,他不喜歡。
「我寧可妳別這麼好,雨桐,妳為什麼……從不出錯呢?」她是人,不是女神啊!
「難道你希望我出錯嗎?」她困惑地蹙眉。「難道你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個又懶又笨,又凶巴巴的女人嗎?我這樣有什麼不好?」
「我沒說不好,只是──」
「只是什麼?」她追問。
他不答,靜望著她,眼神很苦惱,卻仍不失溫柔。
溫柔得令雨桐心痛。她垂下眼,不敢直視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抬起臉,牽動粉嫩的櫻唇,綻放一個甜美至極的微笑。
「你一定是太累了,徹。」她柔柔地說。「最近公司很忙吧?我瞧你這幾天都忙到很晚才睡。我去替你放洗澡水,今天你早點休息吧。」
她這意思是要結束談話了嗎?
溫徹揪攏眉宇。「雨桐……」
「我知道,你有話要說。」她打斷他,還是笑得那麼甜美。「過幾天吧,等你沒這麼累的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四兩撥千斤,撥去他與她攤牌的決心。
溫徹苦笑。
有時候他真的覺得跟自己的妻子溝通,比跟最刁蠻的客戶談判還要難纏,他奇怪她為何總能那麼不動如山,完美地應對一切?
她,還有心嗎?
她體內所有的感情,該不會都在跪在路邊痛哭的那一天,一口氣全部宣洩光了吧?現在留在他身邊的,說不定只是具空殼。
而他懷疑,自己還能與這樣的空殼生活多久──
第二章
半夜,溫徹莫名驚醒。
他睜開眼,意識一時迷糊,好片刻,才慢慢定神。
他探出手,摸了摸另一半床鋪,果然發現空空如也。
他側過頭,往床邊望去。
雨桐正坐在地上,一邊肩膀靠著床,曲起雙腿,臉趴在膝上,茫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溫徹悄悄歎息。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半夜醒來發現她不在床上了。她似乎有重重心事,每當他見到她這樣曲著腿靠坐在床邊,胸口便不禁一陣生疼。
白天的她,總是冷靜自持,像天塌下來也能不動聲色,但在夜晚,尤其是這樣靜謐無聲的深夜,她幽幽獨坐的身影總是顯得格外柔弱,格外纖細,彷彿風吹過,便能將她飄送到千里遠。
溫徹有些慌。
他曾經問過她好幾次,為何要半夜獨坐床畔,她卻從不回答,只用那雙迷離的眼安靜地瞅著他。
而正當他有種錯覺她將那樣看著他直到地老天荒時,她會忽爾嫣然一笑,輕快地顧左右而言他,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他不懂她,她怪異的舉止令他捉摸不定。
於是他不得不猜測,或許她之所以半夜下床是因為想離開,她不想再待在他身邊了,她希望呼吸與他不一樣的空氣。
或許,她是這麼想的──
「睡不著嗎?」他啞聲問她。
她嚇了一跳,猛然抬起頭來,黯淡的夜色裡,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約略勾勒出她蒼白的輪廓。
「晚上很涼,坐在地上小心感冒。」
「嗯。」她輕輕應一聲。
「要不要上來?」他坐起身子,拍拍身旁的床鋪。
「嗯。」她還是輕輕地應,明眸直勾勾地盯著他,像看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有這麼不可思議嗎?溫徹苦笑。
他這個丈夫躺在床上讓她這麼難以接受嗎?她該不會是希望別靠他這麼近比較好……
溫徹猛然拉回思緒,阻止自己繼續亂想。他朝妻子伸出手。
「上來吧。」
「嗯。」她柔順地站起身,柔順地鑽入被褥,柔順地躺在他身邊。
他忽地展臂,一把將她攬入懷裡。
他抱著她,溫柔地、卻堅決地抱著她,無聲的動作默默流露佔有的意味。
她是他的,他不讓她離開,絕不放手。
「妳記不記得?」他努力壓下胸膛內翻湧的情緒。「我們剛結婚時,我總是這麼抱著妳睡覺?」
嬌軀一顫,片刻,她才點了點頭。
「那時候妳老對我抗議,說妳透不過氣。」他微微地笑,憶起她當時嬌嗔的神態,仍是甜蜜。
她默然,不說話,他卻能感覺到她纖柔的身子一陣一陣地輕顫。
為何會發顫?她緊張嗎?害怕嗎?
溫徹胸臆一冷,滿腔柔情蜜意頓時結凍──或許她是不喜歡他的碰觸。
他收回臂膀,稍稍挪動身子,拉開兩人的距離。
「睡吧。」他澀澀低語。
「……嗯。」
夜,很深很靜,微風透過半掩的窗扉溜進來,調皮地翻動蘋果綠的簾幔。
這一晚,兩人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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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他該離開台灣,一個人去東京。
溫徹甩開看了一半的文件,轉過座椅,面對落地窗,窗外,正急急落著雨,晶潤雨珠一顆顆在玻璃上滑過。
他恍惚地出神,想起方才開完會後,總經理傑瑞忽然將他叫進辦公室──
「徹,坐啊。」
讓秘書端來兩杯咖啡後,傑瑞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兩個大男人一人據一張沙發,喝咖啡。
「有事嗎?」他問。
「有件事我想問你。」傑瑞以帶著濃厚腔調的華語慢慢說道:「你對外派有沒有興趣?」
「外派?」他訝然。「你是指離開台灣?」
「是。」
「去哪裡?」
「東京。」
「東京?那不是我們遠東區的總部嗎?」
「是啊。」傑瑞微笑。「紐約總公司那邊傳來消息,要升我當遠東區的總裁,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帶你一起過去。」
「你的意思是──」
「我讓你當遠東區的副總裁。」
遠東區副總裁?那可是高昇啊!現在的他不過是台北分公司的副總經理而已,一舉躍為副總裁,恐怕會惹來不少非議吧。
「這樣不太好吧,我不認為東京總部會歡迎我這個空降部隊。」
「有什麼不歡迎的?」傑瑞撇嘴。「我也是空降部隊啊。」
「你不一樣,你是紐約那邊指定的。」何況他又是白人,白人在這間美商公司本來就佔優勢。
「我就偏偏要提拔你這個黃種人。」傑瑞彷彿看透他心中想法,直截了當地說道:「將來我要是有辦法當上CEO,你就是遠東區總裁的不二人選。」
「多謝你的看重。」他微笑,不管怎樣,能得老闆賞識總是件好事。
「說真的,徹,你考慮一下跟我共進退吧。你知道嗎?我走了以後,紐約會派另一個人來接我的位置,他們不會升你的,你就算在這裡立多少汗馬功勞,永遠只能當白人的副手。」
「這倒說得是。」
「跟在我身邊,至少保證你有努力就有回饋,我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傑瑞繼續遊說。
「我相信。」他笑,關於這點,他毫無疑問。
從一進這家公司,他跟傑瑞就特別投緣,兩人在公事上緊密合作,私下也常一起游泳打球,交情一直很好。
「那你還考慮什麼?跟我走就是了!」傑瑞用力拍他的肩。
「嘿,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能說走就走。」他也半開玩笑地回拍他一記。「總得回去問問我老婆的意見吧。」
「對喔,說的也是,老婆大人的意見是該尊重一下。」傑瑞同意,語氣不無遺憾。「想當初我就是太專注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我老婆才會跟我離婚的。」他幽幽歎氣。「你好好跟你老婆商量,帶她一起去東京。」
「嗯,我會的。」
「就這樣了,公司有什麼事你先幫我頂著,我兒子好不容易來台灣看我,我今天要早點回去陪他。」
「好吧,你安心去陪兒子,一切交給我。」他爽快地放頂頭上司自由,自己留下來加班。
可惜整個晚上,他老是心神不定,一直沒法專心工作。
他不停地想著雨桐,想著兩人現在奇異而緊繃的關係。
或許分居對他們彼此才是最好的選擇,這樣的婚姻生活,實在令人喘不過氣。
太難受了!
溫徹歎息,怔怔地望著窗外,忽地,街道上一把嬌黃色的雨傘吸引了他目光,他定神,仔細一瞧,竟發現傘下的倩影很像他正掛念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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