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她們上了車,車子絕塵而去。
「喂!」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
是沈禮。
如病後的人,我突覺虛弱異常。
「段君,怎麼了?面上一陣青、一陣紅,你生病了?」他不知道剛才我惶惑的一幕。
「你滿頭大汗。」
我的身上也發汗。
他領著我,穿過人群,穿過熱鬧的街道,上了車,車左拐右轉,最後停在一條長長的路上,路上儘是行人,一邊是沙灘,一邊是商店,我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但見各色人種在跟前走過,眼前經過,白人,黑人,自然也有人說廣東話、國語、日本語的亞洲人,這是遊客必到之地吧,我不曉得,只茫然的走著,我的心不在了。
「發生了什麼事?」沈禮端詳著我:「臉色難看極了。」
「送我回酒店。」我「終於」講話了,老沈鬆一口氣,點點頭說:
「但願不是中邪。」
我想告訴他,我是中了邪,著了魔,但,「清醒」過後,我把話嚥回,省得他笑我。
以為刀槍不入,原來不堪一擊。
還沒有開始呢,已經神惘心悸,往後的日子,怎麼辦?會有「往後的日子」嗎,躺在酒店的床上,我苦笑。
「要不要看醫生?」沈禮問。
無藥可醫心。我暗歎。
「方纔遇到了誰?」
「夢中情人。」
「嘿!」他失笑,雙手負在背後,站在床前看我,半頃,說:「不論發生何事,手上的工作最要緊。」
我閉上眼睛,可以說些什麼呢?
沈禮也沒有嚕嗦,給我蓋上被子,悄悄離去。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兩位麗人又在夢中出現,白冰揚眉,水玲瓏冷艷,暗中卻在笑我。
「想戲弄誰來?」她們異口同聲,我驚極而醒,額角都是汗。
「段君,你怎能這樣。」我對自己說,這就受迷惑了,這豈是平日的你?咬著牙,我起床,走進浴室,開了花酒,把自己好好的沖洗,好使腦袋清醒。
讓我愛定一個。
「人家愛你嗎?」第二天午餐的時候,沈禮問:「昨夜說的夢中情人。」
我不知道。
沈禮以過來人的身份,餐桌上告誡:「遠離了愛,無驚亦無怖。」我沒有答腔,努力裝作若無其事,難怪人說,戀愛中的人都是古古怪怪的,大概如我一樣。
這一頓我吃得很多,因為盡量爭取不說話,吃得撐著肚子,穿著禮服的時候,好不辛苦。
傍晚,我們被接到皇宮,先出席酒會,皇宮氣派萬千,金碧輝煌,到會的儘是顯貴,我無心周旋,目光四下搜索,我等的人在哪裡?
沈禮神色亦是緊張,可見有心事的人不止我一個,只是,有人掩飾得好有人不。
「段君,你瞧!」沈禮碰一碰我。
循他目光望去,我吸一口氣,是她們!一先一後,白冰與水玲瓏,在另一人群中,言笑晏晏。白冰笑容如花燦爛,眉梢眼角儘是風情,遠遠的,一個眼波蕩來,我不由心頭一震。
水玲瓏沒瞧見我,她的目光駐在面前的紳士上,那人風度翩翩,一派雍容,未悉是誰。
白冰向我們走來。
沈禮迎上。
熱哄哄的禮堂上,他們握手。
白冰望著我們笑,再向沈禮道:「終於要親身壓陣。」
沈禮習慣性的聳聳肩答:「段君友情客串,幫我的忙。」
「如果老沈出馬,相信更事半功倍。」我與她的玉手相握,彷彿有一道電流從手心傳來,刺激我的神經。她是一個刺激的女人。驀地,四下掌聲雷動,主人來了。
漂亮的皇后披一襲金錢織成的傳統長裙,輕盈卻耀目的披巾悠悠飄起,笑容可掬,國王牽著她的手,溫和中顯出氣度不凡。兩人蒞臨,韻聲揚起,我輕輕回頭,覓站在原處的水玲瓏。
她平靜冷峻的臉上,有一抹懾人神韻,使站在她跟前的紳士看得癡了。我與他在禮堂中,唯一不把目光投在主人身上的客人喲,他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凝視水玲瓏,我有點妒忌了。
國王致辭,沈禮全神傾聽,我看咫尺的白冰,她的眼角則盯住沈禮,我一凜,她對他的關切,一而再在無意中流露出來。
我難掩失望。
皇后說著簡短的謝詞,眾人在她說畢後熱烈地鼓掌,禮堂又恢復熱鬧的氣氛,沈禮顯然在禮服的袋子裡掏出紙筆,低頭記錄著,可惜些宮不許照相,否則他一定也讓鎂光燈閃過不停。
白冰一旁看他,他就是忙碌的寫著,一位貴婦與白冰打招呼,她方儀態成萬千的,對我點點頭,和貴婦一起走開。
沈禮慢慢抬頭,看著她的背影。我暗歎一口氣,千言萬語,盡在一個動作中。
他對她的關切,並非一無所知。
白冰欣賞的人是沈禮。
驕傲的女人碰上更驕傲的男人。
沈禮驕傲嗎?
他只能如此——驕傲掩飾自卑。害怕失敗,只好逃避。
他不知道一切已瞧在我眼裡,緩緩的,把紙筆收好。轉頭對我說:「找機會與水玲瓏接近。」我無聲望向她剛才站立的地方,她已不在,那位紳士也不在。
我感到難受。
沈禮悄聲道:「神不守舍,還沒有好過來?行走江湖,須懂自持。」
「我欠閣下的功力。」
「嘿!」他昂首,誇張地向我笑笑。
酒會過後,晚宴開始,美國一流歌星作御前表演,眾人沉醉聲色之美,如果早一個月,我一定比在座各人更投入,更快樂;可是,此刻心情有萬般變化,再好的演出也吸引不到我。
宴會座位的安排,白冰與水玲瓏,離我們很遠。那接近水玲瓏的紳士,與主人同座,看來身份尊貴。
上菜也是一項表演。
奉菜的人員受過訓練,為客人分菜,姿勢優美,每一道菜也有名堂,那沈禮,唸唸有詞,大概在默記。
無論任何情況下,他都謹記自己的工作,這小子,果真有他過人之處。
晚宴後,有為嘉賓安排的舞會。
水玲瓏第一隻舞與轉在她身旁的紳士共舞,怕見他們四目交投,柔情無限的樣子,舞會開始未久,我自行離去。
沈禮沒有阻止,只是皺著眉,作了一個「不明白你」的狀。
「男人都這樣多心。」
我苦笑:「我們都是這樣,三心兩意,得隴望蜀。」不過,我還沒有開始,甚至連開始的機會也沒有。
坐上接待客人的車子,我回到酒店。
悶悶不樂,脫下禮服,走進酒店的附設的吧裡喝酒。琴聲悠揚,一個女歌星在唱著古董的情歌,我拍拍腦袋,什麼時候自己變得如此洩氣。
這不該是原來的我。喝著酒,我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就像一個滿懷心事歷盡滄桑的人。這種感覺太壞。
且讓酒精與音樂把我的心情平伏。
良久,悠悠茫茫,那熟悉的歎息聲又來了。緩緩張開眼皮,對面坐著的,竟是熟悉的人,小小的髮髻盤在腦後。
我驚喜:「陳小姐。」
她微微一笑:「還以為睡著了。」
「來了多久?」
「才到。」她輕輕的說:「你心情不好。」
「都看出來了。」我頹然。
「你一點也沒有掩飾。」
「為誰掩飾?根本得不到垂注。」我很高興見到她,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溫柔、容忍——酒後的我,話更多了:「滿場顯貴,誰對這小人物關心?」
「酸溜溜,為著誰來?段先生,你往日不是這樣的吧。」
「我有挫敗感。」
「因為想得到的玩具得不到了?」
「我妒忌那個男子。」對面前的她,我出奇的坦白,不能對同性說心裡話,可以對這個異性說,她不會取笑,她明白,我道:「水玲瓏把我的距離拉得很遠,但肯讓他接近。」
「人家是王子。」
「總有人比我好,總有人被她垂青,所以,我——」我灌了一口酒,陳望著我,道:「還以為你喜歡的,是白冰。」
持杯的手停在半空,擦著嘴角,我說出我的迷惑:「也許,曾經,但——」我知道,她心有所屬。兩位佳人心裡,沒有我的位置。
她掩著嘴巴笑:「暗戀。」
我也笑,摸了鼻子,道:「取笑我了?」她搖搖頭,收斂了笑容,道:「我羨慕她們。」
「是的,她們值得羨慕,美麗、驕傲、懾人。」我說。陳小姐垂下眼,不做聲,我放下酒杯,對著她,我的調皮又回來了:「性格是重要的,你有她們沒有的優點,你不會予人壓力。」
我說的,倒不是全哄她。平凡的好處是,可以使相處的人舒服。
她抬眼,思索著我的話。
我想起來了:「上次,水玲瓏與我不歡而散,對負責相約的你,有沒有責難。」
她搖搖頭:「她不會責難我。」咬著牙,半晌,道:「想讓我再為你安排?」
「可以嗎?」我大喜,隨即又想到:「她未必肯見我。」
「試試看,如果約會她能令你高興。」
「太好了。」我俯身,握著她的手:「只要予我機會,我未必會輸給那個人,那怕他是王子,你助我一臂,讓我征服這個美麗而驕傲的女人。」她淡然一笑,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