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娟子笑說:「且慢,丹青,我介紹一個人你認識。」
丹青心中有數,是這兩隻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連名帶姓地叫男伴現身,「丹青來了。」
丹青全神貫注看著樓梯口,此人千呼萬喚始出來,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頭來,丹青只看到一把大鬍子,遮去三份二面孔,捲曲的黑髮貼在頭上,一雙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強壯,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聲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迎上來。
丹青退後一步。
她驚疑地看著胡世真。不錯,他身上每一處都散發著魅力,但憑直覺,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說不出是什麼,人的第六感雖遠遠不及動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間裡有好友,人會有種溫馨的感覺,相反地,有敵人的話,又會渾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緊張。
胡世真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緊緊擁抱丹青。
小丹平時並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用力推開胡世真。
大鬍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兩人已經過了招,但娟子卻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說:「做三杯咖啡上來。」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壺黑咖啡,一杯怎麼夠。」
丹青轉到櫃檯後面去。
她覺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那炙熱的眼神令她渾身不安。
丹青馬上後悔選這件暴露的衣服。
沒有關係,喝完咖啡,馬上離開。
小丹順手穿上小外套,略為鎮定一點。
娟子說:「坐呀,小丹,怎麼忽然客氣起來。」
樓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亂,丹青還是覺得站著好。
過一會兒,她問阿姨:「我們休息幾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來。」
胡世真說:「小丹尼喜歡幾時來就幾時來,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疏遠。」
小丹忽然惱怒,幾時輪到他插話,關他什麼事。
他以為他是誰,這裡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與他沒有糾葛,他發什麼言。
丹青皺上眉頭,拿起手袋,「我走了。」乘興而來,敗興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們打算出去吃飯,你不陪我們?」
「改天吧。」她拉開玻璃門。
「星期六再見。」胡世真在身後提醒她。
丹青沒有回答。
在門口迎面碰見張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請送我出市區。」
海明細細注視她,「你怎麼了?」
她額角細發間佈滿汗珠,神情有點驚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車子,「我們走吧。」
「喂,別忘記我們的賭注,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後悔得要死,哪裡還有心情說笑,「我輸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蹺,只是不便追究。
過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對你說,而是牽涉甚廣,無從說起,盼你原諒。」
歸根究底,是不想說出來,不過張海明得到一個這樣漂亮的藉口,也就不再聲張。
他問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媽媽今天沒有應酬,很快就回來。」
丹青估計得不錯,葛曉佳果然在黃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進門,小丹便說:「我見到胡世真了。」
葛曉佳看住女兒,「那又何用氣急敗壞?」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數。」
「我不喜歡他。」
葛曉佳脫下高鞋,沖杯茶,坐沙發上,擱起雙腿。
「他很危險。」
做母親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搶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親,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連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約會,我還真的替你高興,但是胡世真,他渾身發散著邪惡的氣息。」
葛曉佳啼笑皆非,「你太誇張了。」
小丹頹然坐下,「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他還留著阿鬍髭?」
「是。」
「仍然比電影明星還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點都不錯。」
「一段感情糾纏十五年,也該有個終結,不然,連朋友都覺得心癢難搔。」
「他們打算結婚?」
「結不結婚,到無所謂,問題是他不知離婚沒有。」
多麼複雜。
「不過,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你便替她高興,誰知道呢,或許一切還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輩子了。」
「不可思議。」
「我們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曉佳苦笑,「她那一輩子,與我的一輩子,就這樣報銷。」
「媽媽,你們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拜託拜託,別詛咒我,我可不稀企長命百歲。」
「媽媽。」
葛曉佳只得歉意的笑,「對不起,小丹,來,說些樂事。」
「周南南同老爸開仗了。」
葛曉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經這麼久了,他們應有相當瞭解。」
「老爸親口說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槍而已,不要去管他們,來,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時候替母親做類此服務,一小時收費十元,常常淘氣的撥快時鐘,籍此作弊。
「媽媽,我到加拿大去之後,誰幫你做人體按摩?」
「我會買一張按摩椅子,唉,丹青,窮則變,變則通。」
「老爸沒有地方住,你知道嗎?」
葛曉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諾諾,「高一點,不錯,這裡,喔唷,好像要斷開來,什麼人生四十開始,廢話,口號叫得響有什麼用,肉體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絕倒。
打扮起來,遠看,依然是一枝花,母親有時真幽默。
「別擔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顧自己,我們也沒有辦法。」
說到這裡,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替我接聽。」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親不想再聽電話,現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電話,那邊女聲吼叫:「阮志東呢,告訴他,他躲到天腳底我也把他掀出來。」
丹青驚疑地問:「你是誰,周南南?」
葛曉佳聽到這三個字,也跳起來。
「叫阮志東來同我說話。」
「他不在此地,你找錯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們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騙你,請你控制自己,不要無理取鬧。」
葛曉佳忍無可忍說:「小丹,掛斷電話,同這種人有什麼好講。」
丹青立刻收線。
但是電話鈴不到一刻又響起來。
葛曉佳冷笑,「失心瘋!」
小丹連忙拔掉電話插頭。
「他人在哪裡,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知道。」
大門咚咚咚敲響,丹青心驚肉跳,「這會是誰,三更半夜。」
「不管是誰,叫他即走,否則撥三條九。」葛曉佳斬釘截鐵。
小丹到防盜孔一看,「是爸爸。」
「不准開門。」
小丹左右為人難,怪叫起來。
「這是我的公寓,我已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牆,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聲在門內叫:「父親請你快走。」
「我走投無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葛曉佳一手推開女兒,拉開大門,一心要與前夫論理,門一開,她呆住,只見阮志東一臉血污,垂頭喪氣,衣冠不整,似一條狗似靠在牆角。
「看丹青份上,讓我進來洗把臉,這個樣子,叫我到什麼地方去?」
「發生什麼事??」葛曉佳驚惶失措,打開鐵柵。
倒是丹青心緒清,沒好氣的說:「開頭口角,繼而動武。」
葛曉佳恍然大悟,冷笑一聲,「可叫你碰到定頭貨了,活該啊活該,你莫以為天下女人都像我,吃了虧暗啞忍,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聲張半個字。」
阮志東垂頭喪氣的進門來。
「報應,報應。」葛曉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媽媽,算了。」
葛曉佳吁出一口氣,坐下來,斟杯酒,點支煙,忽爾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氣真好,清風徐來,涼颼颼,妙不可言。」
「媽媽,」丹青央求,「別這樣,他已經受夠。」
「有乖女兒替他著想,他還算命大。」
阮志東假裝聽不見,在衛生間洗刷。
那周南南養著好長的指甲,抓得阮志東一臉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鎮痛的藥膏給父親。
「你怎麼見人呢?」
阮志東咬著牙關不出聲。
葛曉佳走過來,看著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興,裝都裝不出來,一邊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若謂不報,時辰未到。」
丹青見母親樂成這樣,忍不住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阮志東見她母女倆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東招供,「起碼一個星期不能上班。」
「什麼深仇大恨,把你傷成這樣,」葛曉佳說:「有誰要動手,那人還真應該是我,可是我寧可忍得內傷,也不施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