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討厭。」
「你打算念什麼?」
「我不知道。」
「阮志東不是在替你找學校?」
「爸說我不文不武,不知考什麼科目。」丹青頹然。
娟子阿姨笑,「熟客人來了。」
是艾老與他夫人。
丹青很少接觸老年人,心中不住詫異,到了七八十歲,還有興致喝咖啡,真了不起。
阿姨親自迎出招呼。
艾先生抬起頭來,向丹青招手,「是阮小姐嗎?長這麼高了,從孩子變少女了。」
丹青自櫃檯後走出來,笑著站在他面前。
艾老伸手與她一握,丹青注意到他手背上佈滿斑點,且寬寬鬆松的,同手掌尺寸不大合襯,像是隨時可以叫高明的裁縫才修窄一點,那麼,多餘的皮膚就不會在腕間打轉了。
丹青當然知道,只要夠長壽,每個人的肌膚遲早都會退化到那種狀況。
她轉身端出咖啡。
甚難想像,若干年前,艾老他們也是粉團似手抱嬰兒。
不可思議。
值得慶幸的時他倆十分健康,衣著整潔光鮮。
丹青當他們是活的古董。
艾老腕上的手錶約有五十年歷史,偏偏此刻古老當時興,正流行古董表,丹青十分艷羨。
丹青也有一隻差不多款式手錶,可惜是仿古假冒,用石英發動,味道大大不同。
她嘗試向父親要,但不夠古舊,父親本人也正托朋友在找只價廉物美的瓷面三針彈簧帶的玫瑰金錶,最好是四十年代的百爵牌。
當下丹青與阿姨退開,好讓兩老低低細語。
阿姨輕輕說:「這樣恩愛,千金難求。」
丹青想到父母,十分共鳴,「可不是千真萬確。」
「而且他們是盲婚的。」
「嘩。」
連阿姨都困惑起來,「怎麼可能,七歲訂婚,十五歲便一頂轎子抬到夫家,在陌生的環境內渡其餘生。」
丹青驚駭的問:「彼時是否清朝?」
「我不知道,我不敢問,也許是民初。」
丹青說:「哎呀呀,啼笑姻緣。」
娟子阿姨白她一眼,「對你來講,六十年代已屬陳年歷史。」
丹青理直氣壯,「我生下來才十七年。」
阿姨歎口氣,「真是的,空白一片,不能怪你。」
丹青嚮往:「真想訪問艾老同他夫人。」
「你要知道什麼?」
「像當時是否重男輕女。」
「丹青,你太天真,這種風氣在落後地區永遠存在。」
「艾太太是否上過學堂?」
「婚後艾先生教她識字,她最愛讀言情小說。」
「你看,這裡邊又是一個故事。」
「所以要多出來走走,接觸不同層面的人物,增廣見識。」
但是阿姨發覺丹青好像沒有聽到她說些什麼。
小丹的目光落在門口,那一對少男少女正推開玻璃門進來。
兩個人都是長挑身裁,神情親暱,一看就知道是對情侶,都穿白色,男的長褲筆挺,女的裙子只齊大腿,一式的球鞋,看上去真舒服。
丹青笑,「今夜客似雲來,忙壞人。」她出去招呼。
少男詫異的問:「只有咖啡?」
「還有紅茶。」
少女說:「我想吃一客冰淇淋。」
「我們不做其他。」
「呵,冰凍檸檬茶有沒有?」
「我替你做好了。」丹青不想他們失望。
「謝謝。」
少女仰頭一笑,雪白的牙齒,明亮的眼睛,好不明媚。
大那麼幾歲,就是成年人了,非要熬過這段日子不可。
她同阿姨說:「一對璧人。」
娟子答:「言之過早。」
丹青不以為然,大人總是要從雞蛋裡挑出骨頭來。
「並且,我們不賣冰凍檸檬茶。」
丹青陪笑。
艾先生叫他結帳。
艾太太說:「今天人比較多。」
丹青微笑,「可不是,七成滿。」
「我們改天再來。」艾先生說。
「好走,不送。」
丹青替他們拉開玻璃門,讓兩老出去。
那位少女問:「有沒有蛋糕?」
丹青搖搖頭:「對不起。」
她笑,「你們這家店真怪。」
男孩子問:「你做暑假工?」
「可以這樣說。」
少女指指鼻子:「我叫顧自由,」又指指男朋友,「他是林健康,住對面一百三十號。」
丹青連忙自我介紹,並說:「有空請多來坐坐。」
顧自由有點困惑,「可是,在家也一樣可以做咖啡喝。」
丹青笑:「你們可以來聊天。」
林健康側一側頭,「或是欣賞音樂,這一套音響非同小可,你且仔細聽聽。」
丹青轉過頭去,看到娟子阿姨臉上有一絲微笑。
那夜打烊,丹青咕噥著把垃圾桶取到門外。
阿姨說:「與我一起晚飯吧。」
「到市區吃越南菜如何?」
「也好。」
「阿姨,十七歲真是最難熬的年紀。」丹青有感而發。
娟子忍不住笑,
「願聞其詳。」
「唉,」丹青說:「不上不下,不大不小,難以分類。」
「順其自然,來,我們去吃辣味炒蜆。」
丹青又高興起來,脫下制服,換上牛仔褲白襯衫。
娟子開一輛小小日本房車,才轉彎,就聽見一陣喇叭聲。丹青轉頭看,是那一對年輕情侶,開著紅色開蓬小跑車追上來,向她揮手。
小丹笑問:「那輛古董車從什麼地方尋來?」
阿姨惆悵的說:「當時我們約會男孩子的時候,就是坐這種跑車,沒想到此刻成為古董。」
丹青轉過頭來,「那時你多大呢。」
「十七歲。」
她的眼睛看向前方,嘴邊有一絲微笑,丹青知道她想起了舊事。
丹青說:「六十年代最具代表性,從書本看來,生活好像十分刺激:反戰、大麻、希僻士、披頭四、喇叭褲、校園戰爭,流行同居。」
娟子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對歷史文物有興趣。」
「在六十年代成長,感覺如何?」
「你也想訪問我?」
丹青笑。
「為什麼不去問令堂令尊?」
「他們哪有空同我說話。」聲音裡有真實的悲哀。
倒不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
娟子不忍,「問我吧,問我吧。」
丹青的情緒又恢復過來,「那時候你生活放不放蕩?」
「去你的!」
「不是已經發明了避孕藥嗎?」
娟子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
她們停好車子,走進越南飯店,丹青仍然喋喋不休。
叫了一壺香片,一大碟炒蜆,兩姨甥熱熱鬧鬧吃將起來。
丹青又問:「當時你們做些什麼?」
「蹲在山洞裡茹毛飲血。」
「阿姨,說真的。」
娟子呷一口茶,回憶說:「看新浪潮電影,讀存在主意小說,替小孩子補習,投稿到中國學生週報。」
丹青疑惑,「聽上去不十分刺激。」
「而且,我們都比較笨,現在這一代才精靈通透呢。」
「笨?」
「譬如說,相信有真愛這回事。」
丹青含著一口茶,聞言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差些沒嗆死,劇烈咳嗽。
娟子也笑了。
丹青掩住嘴,半晌作不了聲,待回過氣來,才頻頻道歉。
「後來呢?」
「後來,後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老了。」
丹青不解,「但是,一定有值得紀念的事情發生過。」
「不值一哂。」
丹青遺憾的說:「媽媽也是這樣,不肯透露,堅守秘密。」
「小丹,許多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多說無益。」
「是因為苦澀嗎?」
「要什麼甜品?」娟子如此結束這次談話。
「不如叫多客炒飯。」丹青從善如流。
那天回到家中,已經九點半。
丹青看見面前坐在客廳抽煙,電視機開著,猶自喧嘩。
她抬起頭,「陪娟子阿姨?」
小丹點點頭。
「你倆倒成了忘年之交。」
「母親你可否戒煙,政府忠告市民,吸煙危害健康。」
葛曉佳看女兒一眼,見她一副認真擔心的樣子,不禁奇道:「看來政府宣傳還真有效,同事告訴我,她三歲的孩兒看到她拿起香煙便痛哭失聲。」
小丹沒奈何,「一天兩包是太多了。」
「這也許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小丹在母親身邊坐下,「媽媽,我要你活到九十歲。」
葛曉佳詫異的說:「什麼,別開玩笑了,你服侍我?」
「我願意。」
「千萬不要胡亂許下無法兌現之謊言,想清楚再說。」
「我會照顧你。」小丹似乎很肯定。
做母親的笑了,拍拍她手背,「暑假工愉快嗎?」
「假期總會結束,媽媽,我何去何從?」
「有與你爹談過嗎?」
「每個星期六他都有事。」
「或者你應該呼喝他,要不要我替你做一次醜人?」
丹青連忙說:「我自己可以勝任。」他倆一碰頭例必火拚。
「幾時放榜?」
「還有一個多月。」
葛曉佳又點起一支煙,站起來,「我累了,明天見。」
丹青看著母親進睡房,沒有外人的時候,她並不掩飾倦態。
丹青相信,要是遇到喜事,母親仍然會得振作,容光煥發,閃爍魅力,但,多年沉悶而苦惱的日常生活及瑣事實在拖垮了她,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有點頹頹的。
感情上的不如意……
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但是,事實擺在那裡,再遇到良伴知己的機會極微。
丹青真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