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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亦舒

    我上樓,打算把鎖匙交還給百靈。

    小房子收拾好以後還很像樣子,窗明几淨。百靈還沒有下班回來,我把鎖匙掏出來。

    電話鈴響了。

    是張漢彪,「你好,」我說,「百靈不在。」

    「為什麼你老提著她的名字?」他笑問。

    「你不是在約會她嗎?」我問。

    「沒有。」他說,「我要回去了,跟你說一聲。」

    「回老家?」我說,「為什麼這樣突然?」

    「我不是說過嗎?如果沒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靈——」

    「我沒見百靈幾百年了!」他笑著說,「你這個人真有點奇怪,為什麼硬把兩個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麼?」我說,「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閒事,但是我有這種感覺,你們兩個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誰說的?」張漢彪的聲音怪異透了。

    誰說的?我一怔,當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從來沒看見他們的約會,那麼自然是張漢彪說的,現在張漢彪否認,那麼自然是百靈說的。

    百靈為什麼要告訴我,她與張漢彪在約會?

    為什麼?

    「丹薇,你怎麼了?」

    「對不起,你幾時走?」我問。

    「過幾天,」他說,「丹薇,謝謝你招呼我。」

    「對不起,我沒有怎麼樣幫助你,抱歉。」我說。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說。

    「得了,這次來我一點收穫也沒有,老婆沒找到,工作也沒找到,只好走。」

    「聽著,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還沒娶到老婆,你怨什麼?」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靈說一聲,我打電話來,她老不在。」他發怨言,「女孩子們到底有辦法得多,愛在家不在家的。」

    「百靈常常不在家?」我問。

    新聞,她說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電話永遠沒人接。」

    「這樣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來吃晚飯?我搬了一個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開獨自住,不與百靈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沒走之前來一次怎麼樣?」我邀請他。

    「你煮飯?我很怕幫手。」他笑嘻嘻,「我喜歡吃現成的。」

    「我有傭人。」我說,「當然現成的才敢請你。」

    「哦,居然用了傭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們走得快。」

    「我來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現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時候,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

    「好,你把地址告訴我。」

    我說了地址。

    他「嗯」一聲,「好地區。」

    「當然,」我說,「人總要往上爬的。」

    「聽了你們這種受過教育的女人都這麼說,窮小子簡直沒前途,」他掛了電話。

    受過教育的人殺人放火,罪加一等,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於要將我暴發的財富展示給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興奮。

    張準時在大廈樓下等我,我下車便向他笑。

    他說:「你看上去容光煥發呢。」

    「怎麼,你失望了?」我笑,「憑什麼我要永遠像一具殭屍?」

    「嗯!我可沒那麼說過。」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歲,如果我的要求跟現在不一樣,我們在一起,可以很快樂,真的,張給我一種心平氣和的感覺;我喜歡他。

    但是過去我的時間太少,現在時間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見他。現在供給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沒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許我見別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樓。」我說,「你會喜歡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個半月的時間,馬不停蹄地裝修,逼死很多裝修店。」

    張取笑我,「是不是搭一個架子,最高一格放擴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讀者文摘,不高不低的地方放電機機?」

    「去死吧。」我笑說。

    我用鎖匙開門,讓他先進去,我跟著他,關上門。

    他只看一眼,轉過頭來,充滿驚異,他再轉頭。

    「你把牆壁都打掉了?」他問。

    「並不見得,」我說,「廁所保持原來的樣子。」

    傭人出來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門的人,只要願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我說,「我恨這種分等級喫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說,「所以你花這麼多錢來淹沒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麼菜?」

    「隨便什麼。」他搖頭,「我的天,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認為是?」我十分得意。

    「告訴我,這個瘟生是誰?」

    「一個男人。」

    「我並沒有以為他會是一個女人。」

    「一個相當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裡?」

    「他並不是時常來的,我也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張看著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說,「你覺得滑稽?」

    「並沒有。」他搖搖頭,「每個人的要求不一樣,如果你要那樣而得到了那樣,你就是幸福的。」

    「其實我希望能與他結婚。」

    「你不能夠什麼都有。」張說。

    「那是很對的。」我點點頭。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問,「在家裡享福?」

    「是的,終於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無聊的,但是有意義的事,終於我可以叫所有的人滾到地獄去,他們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現,而我,我的目的在放棄工作。」我說。

    「因此你們目覺高人一等?」張問。

    「閉上嘴!」我笑著推他一把。

    「你會快樂多久?」他問我。

    「誰告訴你我很快樂?」我詫異地問,「我只告訴你,我有錢了,我可沒說我快樂呵。」

    張搖搖頭,「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歎口氣,「你不必懂得,你只要養得起她們就是了。」

    「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金錢掛帥的女人,你會後悔的。」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笑著與他吵嘴。

    「你會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說!」我笑,「你看流行小說看得大多了,有錢女人才不會寂寞,我可以去芬蘭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畫展,吃最好的晚餐,參觀時裝表演,到非洲去旅行,學四國語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課,寂寞?你在說笑話!如果你以為一家八口一張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錯了。」

    張不服氣,「也有富家太太自殺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殺的,」

    「還有許多困苦的人。」

    「金錢的奴隸!」他詛咒我。

    我笑了。笑到後來有點心虛。

    我不過是想讓他知道,我這樣的選擇是有道理的,而其實沒有,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靠。

    傭人把飯菜放好,我與張對吃。

    「你回老家後打算幹什麼?」我問。

    「找工作做,娶老婆,組織小家庭,生一些兒女,過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兩個字說得非常響亮。

    第八章

    我微笑,我並不打算與他爭辯。張說:「你也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喜歡你的男人並不是沒有的,你也可以結婚,生子。」

    「你覺得我可以?」我問道。

    「當然可以。」

    「你真的認為一個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時,回來再做家務,騰空生孩子,同時把薪水拿回來貼補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這是正常的?你真的認為如此?」

    他不出聲了。

    「張漢彪,讓我們說些別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這種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識的女人都是瘟生,如果你們門檻也精了,哪裡還有肯上當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會找到的,我不騙你。」我說,「騙少女是最方便的。」

    「這年頭讀小工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聳聳肩。

    我笑,「我知道一個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開口,與小王子中說的成年人一般:口口聲聲『多少錢?』有人找到職業,她問:多少錢?有人出現在電視上,她問:多少錢?有人買只戒指,她問,多少錢?她一直不知道,問錢是很不禮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畢露。」

    「這不過是說,你比她虛偽。」張說,「這湯真是一流。」

    「是的,這女傭煮菜是一流的,我將來會很胖的。」我伸伸懶腰。

    「我該走了,」張笑,「你的暴發氣味使我室息,真的。」

    「對不起。」

    「你知道嗎?我一直喜歡你,直到今天。」張搖搖頭。

    「因為你妒忌了。」我笑。

    「並不是。你現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獨立。超然的氣質,卻還沒有習慣金錢的壓迫力,現在,現在你比一個脫衣賺錢的女人還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張搖頭,「你其實什麼都有了,那層小房子是可愛的。乾淨。溫暖,雖然廁所的門對牢客廳,它還是可愛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個有用的人,是社會的一分子,你現在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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